伯爵与开膛手

　　奥洛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梦见了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正是那一次偶然的相遇，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人生。

　　其实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因为突然窜出来的冒险念头偷偷溜出剧院，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身边，包裹着蜜饯的厄运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都是他的错。

　　那是十五年前的秋末，他刚过完十岁生日，照例被母亲拉着和她的朋友们去伦敦西区的剧院看戏，这是每个月的惯例。

　　这一天是母亲最开心的一天，她可以完全抛下不如意的繁琐生活，全心全意地沉醉于梦幻的世界。

　　爱德华哥特是她最喜欢的戏剧明星，他那双含情脉脉的蓝眼睛让整个欧洲的女人都为之心醉。母亲也是其中一员。那个时候父亲已经病了，但是并不严重。医生毫不犹豫地打保票，认为他只是轻微的心肌衰弱，只要卧床将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因此母亲并没把父亲的病当回事，依旧每个月带着奥洛斯去剧院观看风靡整个上流社会的舞台剧。

　　这周上演的也是由爱德华哥特主演的爱情剧，名字奥洛斯记不起来了，总之就是一出对十岁孩子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剧目，就连女主演那风华绝代的身姿也没给他留下一丁点印象。唯一残留在他脑海的就是两个字：无聊。

　　可是母亲和她的两个女伴却看得津津有味。演到感人情节时，凯瑟琳小姐甚至不住地用手绢揩眼睛，洛克夫人则使劲绞着手绢，举起小型望远镜夸张地向前抻着脖子，完全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淑女风范抛在脑后。

　　母亲也不例外，她漂亮的茶绿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楚楚动人的侧脸让附近的男士们忍不住侧目。但是和凯瑟琳小姐她们因为剧情而揪心、紧张的感觉不同，她的眼中流露出向往、羡慕的神情，嘴角挂着的笑容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满怀爱意地望着英俊的男主演。

　　那个时候奥洛斯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在座位上闷得慌。枝形水晶吊灯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向四周散发出暗黄色的光线，照亮了剧院天花板上飞舞的小天使和那位面容和善的圣母。

　　他觉得天花板上的色彩明艳的图画都比舞台上正进行的造作表演有吸引力，于是耐着性子盯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眼睛酸痛，出现幻觉为止。刚刚有一位小天使好像调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也冲它眨了眨眼睛。

　　舞台边上的那一圈脚灯灯芯捻得很高，将整个舞台笼罩在一片明亮之中，更增添了这部剧的梦幻色彩。整个剧场很安静，偶尔会有几位急性子的女观众迫不及待地小声交流心得，唧唧哝哝的议论声和演员激情澎湃的台词交汇在一起，使得奥洛斯的胸口越来越闷。

　　悄悄地溜出去透口气吧！他暗自打定主意，趁母亲她们不注意弓着小小的身子钻到过道里。这并不是难事，一来剧情已步入高潮，女士们正泪眼婆娑地紧盯着男女主角惜别的场景，根本就没注意一个孩子特意掩饰的举动；二来他靠近过道，旁边只有一位仰头酣睡的老绅士，和他一样对这出戏没有任何兴趣。奥洛斯轻而易举地从压抑的剧场逃出来，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知更鸟，欢快地在空荡荡的场外大厅里奔跑着。

　　他跑到卖姜汁汽水男孩的摊位前给了他两个硬币，换了一瓶热乎乎的汽水。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脸色很不好，看上去病歪歪的，栗色的头发支楞八翘，连脑袋上那顶贝雷帽也压不住他倔强的发丝。每次奥洛斯来的时候都能看见这个孩子。以前他总是积极地向先生太太们兜售饮料，今天则有气无力的垂着头，呆滞地盯着大厅正中央那座圣母玛利亚的雕像。

　　“先生，您的汽水。”他管他叫先生，这个称呼每次都让奥洛斯觉得别扭。

　　“叫我奥洛斯吧，‘先生’太生硬了，我就那么老气横秋吗？”奥洛斯吐了吐舌头，露出罕见的调皮神情。其实母亲有时也会捏着他的脸蛋宠溺地指责他“小小年纪就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会撒娇”，这一点一定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

　　男孩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但没打算继续搭理这个贵族小少爷。可是奥洛斯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好感，难得变得缠人起来。

　　“你叫什么啊？每天都在这摆摊吗？”他天真地问道，没有任何鄙视的意味，也没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可他们本身的身份差别就让敏感的男孩心里不痛快。他一直都很痛恨这些无所事事就能得到一切的贵族少爷。当他们被父母捧在手心精心呵护时，他正在寒风中日复一日地重复毫无价值的低贱工作，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光芒。而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摆出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大言不惭地询问他是否每天都出来摆摊，他在向谁彰显优越感呢？

　　男孩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整理收到的硬币。整整一兜子的硬币叮当作响，密密麻麻地堆在布满补丁的棉布包里。

　　奥洛斯悻悻地耸了耸肩。

　　“你看上去好像病了。”

　　至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突然伸出手探了探男孩的额头，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木炭。在他们皮肤接触的一瞬间，男孩有些不自在地甩开了他的手。

　　“不要碰我！”他低低地吼道，眼睛有些红，好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公牛。

　　“对不起，你看上去不大舒服，果然发烧了，不吃点药——”

　　他的解释被一阵抑制不住的猛烈咳嗽打断了。男孩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小脸涨得通红，瘦弱的身体好像在挂在寒风中的树叶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奥洛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痛苦的男孩，生怕下一秒他就会咳出一摊鲜血，像家里刚刚过世的老花匠一般。

　　男孩咳嗽了好一阵，奥洛斯慌忙地把手里的姜汁汽水拧开并递给他。结果这个刚刚还很生气的男孩忽然笑了起来，弄得奥洛斯一头雾水。

　　“咳…咳…你有没有一点常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姜是刺激性物质，怎么能让咳嗽的病人喝呢，想害死我吗？”

　　有这么回事吗？奥洛斯呆头呆脑地晃了晃手里的汽水。

　　男孩指了指摊位上一瓶透明的饮料，说道：“你把它买下来送给我吧，我可以喝苏打水。”

　　奥洛斯毫不犹豫地又掏出两枚硬币递给男孩，男孩接过钱拿起苏打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再度开口时嗓子明显清亮了不少。

　　“我没事了，谢谢你的水。”

　　“那你还讨厌我吗？”奥洛斯蹲下来仰视着男孩的脸。那是一张很聪慧的脸，茶褐色的眼睛闪着顽强的光芒，似乎无论生活有多么艰难，都不会让这缕倔强的光芒暗淡分毫。

　　男孩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摇了摇头。

　　“我们做个朋友吧，我都没什么朋友，父亲喜欢安静，很少和其他人家走动。和我玩的只有管家的儿子亨利，可亨利总是喜欢去野外探险，弄得浑身脏兮兮的。我倒挺喜欢他的，可是我爱好的他完全都不懂。我喜欢田园风的散文集和十四行诗，亨利却从来都不看这些。”

　　“我也喜欢看书，但是我看的都是别人扔掉的残缺不全的书，即便这样也觉得很开心。”男孩放下了之前的防备，语气变得真诚自然。

　　“我可以借给你，我家里有很多的书。我现在正努力学习语法，基本上能读完一本完整的小说了！”

　　两个人靠在一起又聊了好一阵。男孩的名字他记不住了，因为他们虽然约定要做朋友，但也仅仅只见了这一次面。不过他记得这个男孩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

　　很快，一个穿着朴素连衣裙的小女孩急匆匆地赶过来叫走了那个男孩。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似乎很紧张。奥洛斯望着他们焦急的身影意犹未尽地挥着手，那个男孩中途回过头望了奥洛斯一眼，蠕动的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隔得实在太远，奥洛斯根本听不见也分辨不出他的话。

　　知道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奥洛斯才开心地沿着剧院的巨大回廊跑来跑去，为自己终于交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而高兴。

　　但是跑到剧院另一侧的回廊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安静地站在那，高挑完美的侧影让人忍不住驻足观看。

　　一个身穿白色镶金边长风衣的金发男子靠在华丽的石柱上，他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稍稍仰起脖子望着伦敦雾蒙蒙的铅灰色天空。他的嘴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奥洛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即便像他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看得出这个人出身不俗，气质独特。

　　男子似乎察觉有人正在注视着他，缓缓扭过头。

　　他有一张极其端正的脸，五官精致得让爱德华哥特都会自惭形秽。一双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但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感情所取代。他的唇角并没有特意上扬，而是天生翘唇，总会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他看见了奥洛斯，微微笑了笑，优雅温柔地开口道：

　　“Guten Tag.”（德语：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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