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这一年的仲夏，妙鸢历经千难万险，生下了一个乖巧可爱的皇子，满宫人都兴致勃勃地庆祝这件事，果然不出妙鸢所料，所有人都在议论，如今皇上的发妻已经为他诞下嫡子，为何他还不封后？
　　唯有祁泠尘不为所动，在宣政殿内批阅奏折，静静地和江寒声等待着消息。
　　江寒声先沉不住气了，问道：“陛下，你的计划真的可行吗？”
　　“应该可行，这些日子我去看鸢儿，只见她老是无精打采的，还容易头晕，又嗜睡，必定是这曼陀罗花起了作用。她竟然还以为是因为怀孕，才会这样，这一次我真的不会心软了。”
　　蓝儿匆匆忙忙地求见，江寒声连忙把她唤了进来，问道：“含凉殿那位娘娘如何了？”
　　“回大人，生下一个皇子，哦不，公子。母子平安。”
　　“你是怎么做的事？”祁泠尘勃然大怒，一甩手，便把一本奏折砸到了蓝儿头上。
　　“陛下恕罪，我的确用了三倍剂量的曼陀罗粉。没能致死，我猜是因为长期服用，王妃的身体对这粉起了免疫作用，这实在不能怪奴婢啊。不过，王妃还是因为生子气血亏损，看着要不行了，她说想让陛下去看看她呢。”
　　江寒声还想骂，被祁泠尘拦了下来，说道：“罢了，我就去看看她吧。”
　　含凉殿中，妙鸢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似乎很是虚弱的样子。见泠尘进来，她扶住床沿，似乎尽力想要撑起身子来跪拜，祁泠尘连忙上前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温柔地说道：“免了吧。”
　　“陛下，我自知已经时日无多，唯一所愿，便是陛下能原谅我。你让蓝儿给我下的毒，是曼陀罗对不对？”听到这话，祁泠尘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问道：“你都知道了吗？”
　　“从第一天蓝儿把这药端给我的时候，我就闻出来了。陛下你忘了吗？我可是万花谷一脉的弟子，从小饱读医书，行医救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顿了顿，咳嗽了一下，咳出来的鲜血顿时染红了手里的素帕，她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喝了那药，这么多天都没停，如今我已经是，气血亏空，油尽灯枯。想来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告别这人世间了吧。”
　　“你明知道有毒，为什么要喝下去？”
　　“因为只有这样，泠尘哥哥才能相信我。”她刻意换了“泠尘哥哥”这样一个久远的称呼，抖抖索索地说道：“泠尘哥哥，你难道不知道吗？满宫里都是流言，说你软禁我，迟迟不肯封我为后，是因为我给你下毒。可是，泠尘哥哥，你真的觉得那是我做的吗？”
　　“回纥可汗陆遥峰，也就是你的父亲，给你写的亲笔信，让你毒杀我，事成之后他的大部队就会挺进中原称帝。我本来是相信你的，迟迟没有对你怎样，可是那一日我刚喝下你送给我的补药，就浑身难受，咳出了血，事实摆在那里，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鸢儿自知时日无多，只是不想泠尘哥哥误会我。实话说，我父亲的确多次联系我让我协助他谋反，可是我真的一次都没有答应过他。至于我每日送给你的那味补药，真的是补肾益气的好药，你怎么未经查验就一口断定是我做的呢？你连一个让我自证清白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祁泠尘犹豫了一下，的确那一日自己只是吐出了补药，根本没有仔细去查验那补药。而陆遥峰寄给妙鸢的信，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妙鸢的态度根本不明晰。
　　难道，我真的冤枉你了吗？
　　妙鸢看出了泠尘眼中的犹疑，继续说道：“泠尘哥哥，那些叛乱的节度使拥立你登上皇位，你觉得他们是真心的吗？殊不知有多少双嫉恨的眼睛盯着你，想要致你于死地，你为什么查都不查，就断定是我呢？我可是你最亲近最相信的人啊，为什么你不怀疑那些人，偏偏怀疑我？”
　　“含凉殿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监视着我，我真的有机会给你下毒吗？药方药材，还有熬药的工具都有宫人记载得清清楚楚，药渣还保管在含凉殿，泠尘哥哥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没做过的事，我一定要澄清。”
　　祁泠尘眉头紧锁，心如乱麻，轻轻地搀着妙鸢让她躺下去，温柔地说道：“你先好好休息，朕会去查清楚这件事的，若真的不是你，定会还你清白。”
　　刚从妙鸢的寝殿出来，祁泠尘就召集了所有的太医，根据含凉殿的记录，对妙鸢熬制补药时用过的器具，领过的药材，还有最后滤掉的药渣进行查验。查来查去，所有药材的搭配，都是相互补充、补肾益气的，并没有相克之物，更没有有毒的药物。甚至还有不知情的太医称赞这药方是良方，记下来说要拿去学习一番。
　　看来，自己真的误会了她，祁泠尘感觉有如五雷轰顶。第二日他才缓过神来去看妙鸢，说道：“鸢儿，对不起，都是泠尘哥哥误会了你。既然事实是这样，你也知道我误会了才软禁你，为何不早说呢？你为什么要喝下那加了曼陀罗的药？你是存心想要让我后悔终生吗？”
　　“也许只有这样，泠尘哥哥才会原谅我吧。原谅我任性地逃婚，原谅我生下那孩子。”
　　“鸢儿，泠尘哥哥错了，你可有什么未遂的心愿吗？泠尘哥哥一定尽力满足你。”
　　“泠尘哥哥，你可以放过我吗？我被你当做一个棋子，在这红尘俗世，在这宫闱之中困得够久了，实在是厌倦了。你可不可以让我带着这孩子，回万花谷和砚悬团聚？你明明知道，我们才是一家三口。”
　　祁泠尘的脸顿时就阴沉了下来，固执地说道：“不，唯独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你即便是死，也要作为我的王后下葬。你给我好好养身体，我只给你半个月时间，半个月后哪怕是爬着去，你都要给我爬完封后大典的路，坐上皇后之位。”
　　“泠尘哥哥，你疯了吗？”妙鸢如此说道，脸上愁云惨淡，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苦肉计，加上激将法，便骗得你拿定了封后的主意。
　　这样没有疑心的你，如何能当好一个帝王？
　　封后的圣旨昭告天下没多久，掖庭宫上上下下的人就都忙碌了起来，准备封后大典，热火朝天的。与长安城的繁华喧嚣不同，万花谷中一派幽静，砚悬独自坐在树荫下，看着和祁泠尘未能下完的一盘棋，若有所思。听到封后的消息，微微一笑，感叹道：“看来，鸢儿成功了一半啊。”
　　而江寒声，刚听到这个消息就去找了祁泠尘，质问道：“你为何还要封那个毒妇为皇后？”
　　祁泠尘拿起身旁的洗尘剑，仔细擦拭着，说道：“朕查过了，下毒这件事根本不是她做的，证据确凿。”
　　“即便不是她，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你封她又有何意义呢？”
　　“怎么没有？妙鸢刚封后就薨逝，不正好压压回纥某些人的心思吗？让陆遥峰看看，不仅他的军队打不过朕，他的女儿也会惨死在我手里。他若是还有野心颠覆中原，就尽管来攻打我好了，天下人的唾沫都能淹死他。何况，封后也算是给妙鸢一个补偿，你别忘了，她药里的那一味曼陀罗，可是我们加的。”
　　“原来你只是在利用她最后一丁点价值啊。”江寒声恍然大悟。
　　“没错，就让她以皇后的身份下葬吧，如此一来，若回纥再敢反我，便是背信弃义。”
　　半个月后，封后大典如期举行，妙鸢在众多侍女的簇拥下姗姗走过大明宫中的红墙朱瓦，梳着一个华丽而端庄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悠着，摇曳生姿；身披一身殷红色的锦绣华服，长而宽大的后摆上，缀满了用金丝绣成的鸢尾花，华贵而优雅。她的脸上涂满了白色的脂粉，肤如凝脂，眉毛被宫人们彻底修掉了，画成了一个妖娆美丽的弧度，这让她的脸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冰冷而阴鸷，唯有微笑的时候，才让人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走入大殿，只见祁泠尘同样身穿华服，站在大殿最后端的金銮台上俯瞰着她，她慢慢地走了过去，把手伸给他，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默然转身取来皇后金印，放到她手上。顿时，群臣跪倒下来，顶礼膜拜，大声喊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妙鸢看着这一切，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江寒声同样跪拜在地，偷偷看着妙鸢，突然有些佩服她。她哪怕病入膏肓，苟延残喘，还能强撑着这样端庄优雅地完成封后大典，一点都没有显露出病容，这女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封后大典后不久，妙鸢忽然对朝堂上的事务热心了起来，日日随侍在祁泠尘身边。看他批阅奏折，偶尔还会插上一两句，祁泠尘思及她深重曼陀罗之毒，是将死之人，便也不追究其后宫干政之罪。
　　立秋这一日，天气晴朗，祁泠尘突生兴致，跑去含凉殿中陪妙鸢，两个人和很久以前一样，祁泠尘鸣笛，妙鸢弹琴。
　　“这些日子，你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感觉身体怎么样？”祁泠尘见妙鸢脸上有了些血色，关切地问道。
　　“感觉很轻松。”妙鸢凤眼微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陛下，你许久没有和我奏乐了，不如，今日咱们合奏一曲如何？”
　　“甚好。”祁泠尘命人取来雪凤冰王笛，吹奏起来，妙鸢亦命侍女取来青玉流，两个人合奏起来，宫女们看着帝后这般深情模样，很是歆羡。可是好景不长，祁泠尘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旋即，又咳出了一口血，猝然倒地。
　　“皇上！”宫女们慌了，纷纷围拢过来，将祁泠尘扶进了屋里躺着，太医们很快就赶到了，一同为他会诊。
　　祁泠尘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强撑着问道：“怎么回事？”
　　“回皇上，恐怕是有人给您下毒，只是臣等无能，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毒。”为首的太医回答道。
　　“给朕查！”祁泠尘有些激动，这一激动，又咳出了一团血，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吩咐道：“去查朕今日的饮食，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太医们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妙鸢屏退了一众宫女太监，坐在床沿握住祁泠尘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看着妙鸢坐在床边的身影，渐渐分开又重合，出现了好几个幻影。
　　妙鸢的嫌疑早已解了，如今她送来的东西，都有专人尝过无毒之后，才会给他吃。那么，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给自己下毒呢？实在是匪夷所思。难道，自己辛辛苦苦登上帝位，迎娶了心爱的人，这一切要因为自己英年早逝而化为泡影吗？他有些不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幻影。
　　隐隐约约见到妙鸢俯身，在他耳畔说道：“泠尘哥哥，你中的这毒，叫见血封喉，只有苗疆极少数地方才有，解药也只有苗疆才有。可是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血液凝固，窒息而死，恐怕是等不到解药了。”
　　“你怎么知道？”祁泠尘的意识清醒了一点，甩甩头，眼前幻影终于重叠成了一个人，他清楚地看到妙鸢在笑，她一脸喜色，缓缓说道：“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这毒是我下的啊。”
　　“你果然还是对我动手了。”祁泠尘懊悔地闭上了眼睛，哥哥江寒声说得没错，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她迟早会害了自己。他转念一想，问道：“太医们都去查我的饮食了，若是被他们查出来，我哥哥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杀了我也逃脱不了弑君罪名，何苦呢？”
　　“别为我担心，那群庸医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妙鸢轻佻地一笑，“我怎么会愚蠢到下毒在饮食里暴露自己呢？这毒，在那柄雪凤冰王笛上面。而你下给我的曼陀罗，我一早就发现了，根本没有继续用下去。泠尘哥哥，我做了你半辈子的棋子，不想再忍了，你驾崩后我会抱着那个孩子登基，垂帘听政。你就看着吧，我和我爹陆遥峰，会一统这天下。”
　　“鸢儿，你总是会给我惊喜。”祁泠尘淡淡地一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动得越来越慢了，他继续说道：“也罢，只要你开心就好，这天下你要玩就拿去玩吧。帮我转告我师父纯阳祁进，就说我杀他的挚友凌雪阁姬别情，是为了报杀母之仇，希望他能原谅我。”
　　说完这话，他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米丽古丽当日说得对，对一个棋子动了情，是没有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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