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昆仑凛风堡中，方卿玖带来了谷主王遗风的口谕，宣布道：“撤销米丽古丽指挥权，所有恶人谷弟子，撤回恶人谷内待命。米丽古丽麾下红衣教帮会的弟子，剔除恶人谷谷籍。”
　　“剔除谷籍？”一时间，红衣教弟子都乱了阵脚，几个坛主顿时就怒了，反问道：“凭什么？我们为了恶人谷在前方浴血奋战，我们落难了你们就这样抛弃我们吗？过河拆桥？”
　　方卿玖只是淡然答道：“你们到底是为了恶人谷，还是为了红衣教，心里不清楚吗？谷主向来只是把恶人谷当做一个落难之人的庇护所，而不是战争犯的聚集地。你们前任圣女米丽古丽，打着恶人谷的招牌，在中原扩张红衣教势力，频频引战，过于激进，把恶人谷拖进了绝境，谷主留不得你们了。”
　　“怎么会这样？”众人议论纷纷。
　　沁安浑身是血，出现在凛风堡的时候，红衣教弟子都吓了一跳。她们都知道圣女沁宁的存在，却不知道，沁宁其实还有一个姐姐，容貌与沁宁几乎一模一样。
　　她走上前去，把米丽古丽的鞭子丢在地上，吼道：“前任圣女米丽古丽已死，我作为现任圣女沁宁公主，有责任带领你们弃暗投明。阿萨辛大人是神吗？他既然是神，为什么丢下你们在这死命抵抗，自己却逃命去了波斯？他根本就不是万能的神！而是一个抛弃你们的懦夫。”
　　这个消息，无疑是爆炸性的，这些红衣教弟子立马炸开了锅，沸沸扬扬的。
　　她们无法想象，自己每天顶礼膜拜，每天视为神明的阿萨辛大人，竟然就这样抛弃了她们。而她们视为信仰的米丽古丽，竟然也会死亡。
　　沁安见众人动摇了，说道：“众教众听令，我以新任圣女沁宁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们，随我前去昆仑山口，向浩气盟众人投降。唯有这样，你们才能得到救赎，我会带领你们，走向真正的光明！”
　　昆仑雪原。
　　风雪满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面对浩气盟的千军万马，沁安率领红衣教弟子的残部，齐刷刷地跪下，以示投降，这一跪，便正式给红衣教在中原的劣行画上了句号，也终止了浩气盟军队前进的步伐。
　　这一跪，同时也绝处逢生，让沁安保留住了红衣教最后一点火种。
　　其实这些残余的弟子，莫不是身世凄惨，被骗到红衣教中的女子，她们受了米丽古丽的蒙蔽，做下错事。
　　沁安知道，她们罪不至死，暗下决心，要借此契机扭转红衣教内部局势。
　　小遥峰。米丽古丽一袭红衣躺在雪地上，瞳孔无光，唯美得宛若一幅画，沈酱侠默默地走过来，抱起了她。
　　都是自己，害了她。为什么要在中原大肆曲解宣扬红衣教教义，说男子都是污浊之人？还不都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她。
　　当年米丽古丽为明教教主陆危楼养女，明教圣女，最纯洁之人，受明教弟子万人敬仰，需断情绝爱，才能修习圣典《断情》。可是她却与沈酱侠相恋，被发现之后，让沈酱侠与自己远走高飞。
　　临走之际，沈酱侠摇摆不定，并不想背叛明教，最终选择了向教主陆遥峰告密私奔一事。
　　米丽古丽苦苦等来的，不是沈酱侠，而是带着重兵围困米丽古丽的陆危楼。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从此她心灰意冷，被勒令专心入明教冰心宫修习《断情》，然心中情思纠结，最终走火入魔。不时便捉拿年轻貌美的女子，放出血液来供自己沐浴，以此来保持自己的美貌。
　　事情败露之后她逃出明教，血洒江湖，又犯下几桩公案，最终为各派所不容，隐入恶人谷，成为了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
　　沈酱侠懊悔不已，紧紧抱着米丽古丽，痛哭流涕，热泪一滴滴打在米丽古丽苍白的脸上，忽然感觉她在自己怀中颤抖了一下。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是沈酱侠，欣慰地笑了，勉强抬起已经冻得僵硬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道：“你来了呀。”
　　他亦微笑：“是啊，我来接你回家了。”他轻轻地呵气，暖了暖米丽古丽的手，“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不能。”米丽古丽凄婉地笑了笑，“就像所有人不能原谅我一样，我不可能原谅你。”
　　沈酱侠黯然道：“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走吧，我带你回明教，用余生来补偿你。”
　　米丽古丽却推开了他的手，一掌下去，自废经脉，咳着血说道：“此生，一念成魔，我要你刻苦铭心地记住，有个叫米丽古丽的女子，曾那么炽烈地爱过你，她死在对你的执念里。”说罢，便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红衣教教义原本主张男子皆是邪恶之身，唯有女子是圣洁高上的，男子需得通过身心上的修炼，逆转阴阳，和教主阿萨辛一样变为阴阳交融，雌雄同体之人，才能得到救赎。
　　早些年沁宁刚接触这样的教条的时候，大吃一惊，给沁安说过自己的想法。
　　这教条主张女子为尊，其实是想达到男女平等的目的，但太过激进，要求男子逆转阴阳，无疑是扭曲人性。
　　其实，稍加更改，是可以变成有益的教条的。
　　浩气盟众人回到中原后，在方卿玖的协助下，沁安在昆仑山重新立派红衣教，担任教主。她把红衣教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重新修订红衣教教典，将红衣教的性质彻底转变了。
　　而阿萨辛神秘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武林中人的视线中。
　　一年后，尘埃落定，沁安回到了昆仑小遥峰，这个她与米丽古丽决战的地方。旻如禅师，你若是泉下有知，可能看到我的所作所为？你用生命渡我一人，我必不会忘记你圆寂前说的话，一定会让红衣教，弃恶扬善！
　　她想到这，不仅热泪盈眶，忽然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拍了一下。
　　“谁！”她龇牙咧嘴地转身，愣住了。
　　眼前是一个长发飘飘的美男子，肤白胜雪，眉如玉墨，拿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怎么？头发留长了，你便不认识我了么？”
　　“旻如禅师！”她喜极而泣，紧紧上前抱住了他，“你不是，圆寂了吗？”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我少林弟子，除了绝技舍身诀，还有一招轮回诀，地狱不空，反证轮回，起死回生……”他笑了笑，“这一年来，我一直在这小遥峰的温泉疗伤，等着你回来，你可真叫我好等啊！”
　　沁安眉间似有隐忧，说道：“你为了我，破了杀戒，再也回不去慈恩寺了。”
　　旻如伸手弹了弹她的小脑袋，宠溺地说道：“傻瓜！我本来就没打算回去。我说过，此生渡你一人，足矣，从此这世间，便再没有一个法号旻如的和尚了。”
　　“好，那我就正式任命你为红衣教护法，你会是我们红衣教历史上，第一个男弟子！”
　　燕丞相叛变暴死之后，回纥便带领了军队冲过边境，直奔长安而来。江寒声骁勇善战，辅佐太子李适，一举击退了回纥大军，朝中老臣人人都道，他不输他父亲江牧当年的风采。
　　而祁泠尘，则继任了丞相之位，一时权倾朝野，风光无限。江牧看着两个儿子这般有出息，甚是欣慰，每日在代宗御赐的府邸里，作作画，颐养天年。
　　长安城，大唐监狱里。沁宁淡然地看着窗外，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春去夏来，转眼便是大半年过去了，她等待着的死亡宣判，迟迟没有到来。每日无所事事，便只把那一柄青玉流抚了又抚，倒是记熟了不少琴谱。
　　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知，只偶尔从狱卒们的闲聊中，听说江寒声将军屡立战功，将红衣教赶出了关外，红衣教的圣女米丽古丽，被人在昆仑暗杀了。
　　她很欣慰。
　　燕祈，我终于帮你报仇了。
　　日子闲得久了，便无聊得紧，有一天他瞥见狱卒们正在赌钱，突然心血来潮，喊道：“你们在做什么呐，带我一个呗？”
　　想当年自己还开着仙乐馆的时候，可是最会玩这些东西的。
　　大唐监狱的狱卒，其实也没那么凶神恶煞。大家不熟，一起赌一回钱就熟了，要还不熟，就赌两回。
　　一来二去，沁宁竟然在大唐监狱里过得有滋有味的。
　　她没事便帮这家狱卒媳妇绣个香包啦，或是帮那家小孩开个药方啦，狱卒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熟了之后，也便常常给她带些外面的吃食，或是好玩的小玩意儿，有求必应。
　　这天，沁宁正和几个狱卒玩着骰子，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身后“咳咳”，轻微的一声咳嗽。
　　转身，竟然是苏砚悬。
　　“师父！”沁宁不顾众目睽睽，扑上去熊抱住了他。
　　“好啦，还以为你在这牢狱里，会吃些苦头，没想到你倒是过得有声有色的。”苏砚悬轻轻地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出来。
　　那可不，沁宁沾沾自喜，毕竟又不是第一次进来了。
　　“师父，你怎么想起来来看我了？”
　　“我……我就是路过。”苏砚悬赖着脸皮，打死不说自己是故意求了皇帝恩典才来的。
　　“真的吗？”沁宁看着他飘忽的眼神，不相信。
　　“真的。”
　　“原来某些人路过，还随身带女装啊。”沁宁瞥了一眼苏砚悬拎的东西，他分明给自己带了女子的夏衣、驱蚊的艾草，甚至还有一壶桃花醉、一碟桂花糕。
　　苏砚悬登时脸就红了一半，那些狱卒见状，识趣地离开了，留师徒俩在此说悄悄话。
　　“师父，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是爱我的，对吗？”沁宁定定地看着苏砚悬，见他一时无语，追问道：“师父，我知道，我恐怕此生就要在这牢狱中渡过了，又或许哪一天一道圣旨下来，我便没了命。即便是这样，你都不愿意说句假话骗骗我吗？”
　　“是，我是爱你的，甚于爱我自己。”砚悬认真地回答。
　　“没骗我？”
　　“没骗你。”砚悬的眼神十分认真，“你小的时候，我便害怕失去你，所以给你下了生死蛊；你和燕祈大婚那晚，我独自一人喝的烂醉；泠尘把你从荻花宫带回来的时候，你身上被种了蛊虫，是我以血换血把蛊虫从你身体里祛除掉。鸢儿，我一直是爱你的，但是我却一直欺骗自己，欺骗自己说只是师徒之情。”
　　“等等，你是说，以血换血救我的，是你吗？”
　　“没错。”
　　原来，祁泠尘骗了自己。
　　“那你的身体可还好吗？”
　　“没事了，你师父可是万花一脉的神医。就是靠着这只虫子，研制出了破解红药之法，让红衣教没办法用傀儡术，不然，她们也不会那么快败退的。”
　　“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沁宁微微一笑，可不是嘛，自己在米丽古丽手中骗得红衣教兵力部署图，师父则破解了红药的机理，一同把米丽古丽逼到了绝境。
　　沁宁轻轻地掀开砚悬的外衣，只见他的里衣上，依旧绣着的一朵暗紫色的鸢尾花。
　　只有师父，才不会骗自己啊。
　　砚悬继续说道：“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我几乎要疯狂掉。你幼时画的那些画，绣的香囊，还有那件喜服，这些物件被我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鸢儿，若是，你能回到我身边该多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一对人人歆羡的师徒。不对，做一对神仙眷侣。”
　　做一对神仙眷侣，这一句话，自己等了多少年啊。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
　　“不改口？”
　　“不改口。”苏砚悬紧紧抱住她，“从前我以为，爱是放手。现在我明白，爱是占有。”
　　“哎，你早说不就好了？既然你不改口，可不许反悔哦。”沁宁突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轻轻地推开砚悬，跑去自己的枕榻下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砚悬，“你看，这是什么？”
　　砚悬一开，俨然是一张黄澄澄的圣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沁宁公主卒于燕氏叛乱，着以公主之礼厚葬。
　　“这，什么意思？”苏砚悬有些疑惑。
　　“什么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想耍赖吧。”沁宁拍了拍他的胸脯，“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没有沁宁公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万花谷大夫，苏妙鸢。”
　　“你是说，皇上放了你自由？”苏砚悬狂喜。
　　“是啊。”沁宁答道，眼睛里闪闪发光，苏砚悬紧紧地抱住了她。
　　只要师父在，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在这阴冷的囚牢里？
　　拼尽全力，我也要回到你身边。
　　“好啊，你是故意诓我，骗我表白对不对？”苏砚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苏妙鸢羞涩地笑了笑，“对，这不叫骗你，我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这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对不对？”
　　“你……”苏砚悬无奈地摇了摇头，徒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古灵精怪啊。
　　一个月后，妙鸢终于从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走了出去。临行前，狱卒们竟然一同来送行，心情很是纠结。她出去了，少了一个可以说话闹腾的友人，可是出去，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没事，以后我再来找你们玩，哈哈。”妙鸢安慰道。
　　“别，我们可不希望你再进来了。”众人笑道。
　　万花谷迎来了又一个仲夏时节，紫藤花层层叠叠，爬满了亭台水榭。妙鸢幼时种下的那些花儿，全开了，几年不见，万花谷又添了许多弟子，一派繁荣景象。
　　苏砚悬骑着马，把妙鸢抱在身前，一步步地从山口走来，沿路小溪叮咚，花香满蹊。弟子们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们慢慢走过来，微微倾身朝苏砚悬行礼，“师祖好。”
　　“嗯。”砚悬点头，悄悄问妙鸢道：“你说，他们应该怎么称呼你？”
　　“不然，师祖奶奶？”
　　“不要，你在想些什么啊？”他伸手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苏砚悬嘴上说着不要，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师祖奶奶，好像也不错啊。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同骑着马走到了三星望月之下，下马。苏老夫人、裴元一干人等早已在此等候了。妙鸢一一看过去，裴元、南风、苏老夫人、谷之岚，皆是旧人，很是欢喜。唯有裴元身旁站着的另一个男子，看着很亲切，妙鸢仔细想想，却根本没有印象。
　　“猜猜，他是谁？”裴元问道。
　　“呃，我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
　　苏妙鸢苦苦冥思，忽然大喜过望，“你是！阿晚？”
　　“没错，正是。”唐晚也笑了，江湖路远，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心结回到裴元门下，做了他的大弟子。
　　“你居然还活着！”妙鸢兴奋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身后苏砚悬的脸，忽然就黑了一截。似有不悦，催促道：“走吧，鸢儿，去吹雪殿看看我为你布置的房间。”
　　“好。”
　　进得吹雪殿，只见这里都布置成了苏妙鸢小时候的格局，还多添了一方画屏，一张梨花木座椅，一方巨大的书架，上面陈设着画卷。苏妙鸢从背后取下琴，摘下琴套，将青玉流放回了原位。
　　回来了。
　　只见床前，还支着一副绣架，苏妙鸢有些疑惑，问道：“这是？”
　　“若是再让你绣一件喜服，嫁给我，你可愿意？”
　　“自然是……不愿意。”妙鸢娇俏地一笑，看着砚悬惊诧的眼神，“我要罚你，跟我一起绣。”
　　苏砚悬顿时释然，笑道：“你就不怕，我给你绣毁了？”
　　“没事儿，我教你。”苏妙鸢满不在乎地取了针线来，“小时候都是你教我，不然，如今便由我教教你如何？这样才平衡对不对？”
　　“好，都听你的。”苏砚悬宠溺地笑了笑。
　　几天后，提这个建议的妙鸢，恨不得让自己闭嘴。砚悬医术高超，针灸技法很厉害，原以为他学起这刺绣来应该挺有天赋的，没想到这么惨，一出手，便生生把妙鸢绣好的鸢尾花，给绣成了一团乱麻。
　　两个人四目相对，苏砚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那个，抱歉哈。”
　　“罢了，你赔我几两银子，我就不与你计较了。”苏妙鸢得意洋洋地伸出手来，放到苏砚悬面前，趁此机会，正好狠狠地敲他一笔，美滋滋。
　　苏砚悬却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心里，“我人都是你的了，这银子，还不都是你的？”
　　突如其来的撩。
　　完了，自从上次在大唐监狱，自己诓他表白之后，这个人越来越没脸没皮了。苏妙鸢故作正经，问道：“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对劲啊，怎么突然变得和祁泠尘一样了？是不是跟他学坏了？”
　　“那也得看人，祁泠尘那是对谁都那样，我可只对你一个人坏。”
　　“哇，讨厌啊你。”苏妙鸢终于忍不住了，脸上飘起一抹绯红，转身便往外走去。苏砚悬看着，也笑了。好像的确是这样，自己最近，真的越来越不正经了。
　　“哎哟，怎么这就走了，不是要找我要银子吗？”
　　苏砚悬看着自己的杰作，有些哭笑不得。
　　苏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看到砚悬绣的花样，也忍不住笑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到苏砚悬手里，“照你这个绣法，鸢儿这辈子都不用过门了。这钱你拿去吧，带妙鸢在西市挑块好一点的布料，裁制喜服就是了。”
　　“多谢母亲！”苏砚悬大喜，母亲怎么活脱脱变了一个人？竟然都舍得拿自己私房钱给妙鸢裁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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