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抄了三天的《女则》，沁宁实在是不想日日看到烟雨那副嘴脸了，索性派丫鬟入宫向皇后告了假，留在苏府乐得清闲。
　　早膳用过，空气里隐隐已透出夏日的燥热之气，沁宁心平气和地扇着扇子，在院中赏花，彼时合欢花开得正好，一朵朵绯红的小绒花，轻飘飘地浮在枝桠间，燕祈下了朝，第一时间便赶回了燕府陪沁宁。两个人下了几局棋，燕祈满盘皆输，笑道：“果然，不及夫人这般冰雪聪慧。”
　　“你所擅长的，并不在此道。”沁宁笑了笑，“愿意这样放下公务陪着我，已是难得了。”
　　“我就知道，我的鸢儿还是和原来一样，善解人意。”燕祈很是欣慰，研究着怎么下棋布局，沁宁指点道：“你看，这样不就堵上了吗？”
　　“是啊！我怎么没发现！”燕祈拍了拍脑袋，常年在外练兵打仗，竟不知这小小的一方棋局，也可是个波诡云谲的战场，瞬息万变。他看沁宁云淡风轻的，不过扇一扇风，赏一赏花，却是胸有成竹对整个棋局了然于心，有些佩服，说笑道：“我娘子果然厉害。”
　　沁宁笑了笑，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今日嘴怎么这么甜？贫嘴！”
　　“这可不能怪我，都怪这西域进贡的蜜瓜太甜了。”
　　两人正谈笑着，只见下人匆匆忙忙，带了燕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烟雨入府来，她见沁宁和燕祈都在这亭子里赏花下棋，便径直走了过来，勉为其难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少夫人也太小性子了，皇后娘娘恩典，让您入宫学习礼仪，岂能说不去就不去？即便是身体不适告假，也得亲自去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吧，派一个小丫鬟入宫算怎么回事？”
　　她满腹牢骚说完这一大段话，沁宁却似乎是没有听到一般，任凭她跪在地上也不理会，只专心看棋局。燕祈见状也便心领神会了，和沁宁一起，只专心下棋。
　　烟雨自讨没趣，愤愤地站起身来，一出手便把棋子挥得四处滚落，黑白子混淆，完全打乱了棋局。她毫不客气，威胁道：“少夫人若是不愿意，奴婢便只能绑您入宫去了，以后谁都学少夫人这般放肆，岂不是坏了规矩？”
　　沁宁看了看杂乱的棋局，“啪”一个耳光便甩到了烟雨的脸上，质问道：“这又是谁教你的规矩？主子在下棋，有你插手的份吗？”
　　烟雨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想要还手，可碍于燕郡王在场并不好发作，只咬咬牙说道：“奴婢都是为了维护皇后娘娘的体面，问心无愧。”
　　燕祈虽然一句话都不说，可脸色分明已经黑得可怕，烟雨见了似乎一点都不怕，继续说道：“奴婢今日来请少夫人入宫，代表的可是皇后娘娘，少夫人这一巴掌，打了奴婢事小，伤了皇后娘娘的体面事大，奴婢会铭记于心的。孰是孰非，还请少夫人随我一同入宫，到了皇后娘娘那里自有分晓。”
　　蓝儿见时机成熟，悄悄地抽身离开了这亭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后院燕夫人的住所，请了燕老夫人前来。
　　“烟雨姑娘，好久未回府了，娘娘在宫中可还安好？”燕老夫人和颜悦色的，由侍女搀扶着，从从容容地走来。
　　烟雨微微行礼，答道：“老夫人放心，我们娘娘一切都好。”
　　“你随我来吧，近日京城来了些手巧的艺人，做的茶点可谓人间美味，我预备了些，要烦劳你帮忙带去宫中。”燕老夫人对下人，从来都是极客气的，无人不敬服，烟雨姑娘与燕皇后一同长大，一同入宫，自然很得燕老夫人喜欢。
　　烟雨随老夫人去取糕点，刚一进门，燕老夫人就呵斥道：“跪下！”
　　“老夫人，我做错了什么？”烟雨嘴里不满地质问着，却还是乖乖地跪下了。
　　“蔷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我让你跟着皇后进宫，就是希望你能替她分忧解难，考虑到她考虑不周的地方。沁宁公主是燕家新过门的少夫人，身份贵重，又难得祈儿喜欢她，何苦要这样捉弄于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说是学礼仪，不过是在刁难少夫人，何苦呢？”
　　“老夫人您不知道，少夫人她……”烟雨欲言又止，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有什么隐情。
　　“闭嘴，不管少夫人怎么样，都不是你一个奴婢该过问的。我还等着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呢，燕祈新婚的假日不多，恐怕不日又要远出，这样宝贵的时光，正好让祈儿和少夫人培养感情，你倒好，给蔷儿都出些什么馊主意？让少夫人一连三日都不能回家？回去告诉皇后，就说是我的意思，无事不要总是召请少夫人进宫。”
　　“是，奴婢明白了。”
　　烟雨端了一屉茶点，从老夫人房中出来，脸上颜色很不好看，沁宁见了，只默默和蓝儿躲在一旁偷笑。只见烟雨端了茶点出门，一转角，便遇上了帮沁宁去取笔墨的燕祈，把他给拦了下来。
　　“燕祈哥哥，你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吗？”
　　“怎样的人？你什么意思？”燕祈的脸上有些阴沉。
　　“你不会没察觉到吧，她可就是当年的苏妙鸢，那个招惹是非、水性杨花的女子，燕祈哥哥，你宁愿喜欢这么一个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吗？奴婢和皇后娘娘看过她的字迹了，她就是苏妙鸢……”烟雨还想继续说下去，猝不及防被燕祈一个耳光掀翻在地。
　　“我从来不想打女人，你不要再挑战我的极限，她是我明媒正娶的燕府少夫人，是从回纥远道而来的沁宁公主，你要是还想要你这颗脑袋，就给我管好你这张嘴，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烟雨趴在地上，眼里隐隐约约有泪水，她咬了咬嘴唇，小声答道：“是。”
　　她前脚刚走，沁宁就摇着扇子，从树荫里优哉游哉走了出来，笑道：“啧，又是一个爱上燕王爷的痴情女子啊，你下这么重手，就不怕把这美人打心疼了啊。”
　　“我知道，以妹妹的性格是不会这样针对你的，多半是这丫鬟在旁边搞鬼，今日我若任由她这么羞辱你，以后你可没得安生日子过了，如今你是我的夫人，我就要尽心尽力呵护好你。”
　　这一日烟雨讨了个好大的没脸，刚回宫便一个劲冲皇后哭诉，没想到燕皇后完全无动于衷。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的？”燕皇后阴沉着脸，“她如今是回纥远嫁而来尊贵的公主，你这样明目张胆欺辱她，能有什么用？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轻狂样子，凭什么啊，当年就那般祸害少爷，如今回来还是这样子。当年她还敬您是皇后，如今把您这般不放在眼里，实在是该死。”
　　“烟雨，我素日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我不管你心里多不满，以后都给我把小情绪藏好了，对沁宁公主礼貌相待，再有今天这样的事，我也保不了你，把自己的怒火宣泄给敌人看，实在是最愚蠢的行为。”
　　烟雨这般狼狈地回去，又有燕老夫人的庇护，也便安分了许多，取消了原定让沁宁学礼仪的所有日程。
　　沁宁乐得清闲，每日不过是和燕祈说说话，赏花下棋，两个人带上礼物，将本家亲戚挨家拜访了个遍，燕家一族，如今以燕祈的父亲燕丞相为尊，燕丞相是三兄弟中年纪居中的，也是具文韬武略的一个，在安史之乱中带领家族众人立下赫赫战功，接管了苍云军大权。辅佐如今的兵马大元帅，也就是太子李适，征战四方，平定叛乱，权倾朝野。
　　到了燕祈这一辈，燕皇后坐镇中宫，燕祈封了郡王，同时也是苍云军中的重要将领，堂弟燕淮也颇得皇帝重用，可谓风光无限。燕淮的两个胞妹，先后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和亲回纥，燕祈又娶了回纥沁宁公主，燕家权势一时无二。
　　族中亲眷，都对这位沁宁公主很是敬重，毕竟沾着这位公主的光，燕家成了如今长安城势力最强大的贵族，沁宁新婚的日子，自烟雨这点小插曲过后，倒是过得十分滋润。
　　这一日沁宁刚同几位夫人看戏归来，燕祈就兴冲冲地小跑上来，亲自接她下轿，眉飞色舞的说道：“夫人，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哦？什么礼物？”沁宁笑了笑。
　　“你看了就知道了。”
　　沁宁跟着燕祈，一路直奔后院，只见燕祈为沁宁准备的书房里，满满当当堆满了字画，将整个房间挤得水泄不通。沁宁随手捡起一幅来看，便是出自名家顾恺之。
　　“我知道你喜欢这些笔墨丹青，便派人去黑市上，搜集来了这些画，有几幅还是我亲自拜访一些收藏大家求来的，怎么样，你有喜欢的吗？”
　　“喜欢，只是这也未免，太多了些。”
　　燕祈挠了挠头，笑道：“我本没想着收这么多，可这几日在黑市上高价收了几幅画之后，便有人上门兜售，我看着都挺好的，想来你应该喜欢，就全都收入囊中了。这些卖家这般热情，我也不好太拒绝是不是……不知不觉就收了这么多了，总能挑出你喜欢的是不是？”
　　“你呀，花银子真跟流水似的。”沁宁挑了挑眉，“知道你对我好，这份心意我心领了。这些画，可够贵重的，我会好好收藏起来的，也不知用了你多少银子。”
　　“没事的，咱们燕家可不缺这点银子。”燕祈安慰道。
　　两个人正说着话，燕淮突然走了进来，嬉笑道：“从兄还真是大手笔啊！对嫂嫂竟这般上心。”
　　“你对你夫人不好吗？还来笑我，你这人真是的。”燕祈拍了拍燕淮的肩膀，说道：“你们西府，如今可是你夫人当家，过得是红红火火的，咱们东府眼下是母亲管账，她年老体弱，我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贤内助替母亲分忧，怎么，你还不许我破费一次讨美人欢心啊？”
　　燕淮笑笑，答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替从兄着想，可是如今父亲招兵买马筹备军务，家里银钱未必宽裕，咱们实在不必在这些不必要的东西上浪费太多。”
　　沁宁听着两个人话，顿时有了主意，笑道：“从弟说的是实话，燕家如今掌管着军务，军情紧急之时还需要银两来进行粮草调度，这样吧，这几幅顾恺之的画作，我收下了，其余的仍旧拿到黑市上变卖掉吧。”
　　“嫂嫂果然是个贤内助，燕淮佩服。”
　　晚间一家人用过晚膳，燕老夫人便拉着沁宁去花园里散步消食了，燕丞相叫了燕祈和燕淮，在书房中议事。沁宁扶着燕老夫人，慢悠悠地走着，尽力做出一个孝顺儿媳该有的样子来。
　　“烟雨这丫头，白日里冲撞你了，我替她给你赔个罪。”
　　“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她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鬟，自然要顾着娘娘的颜面，来找我进宫，也是理所应当，白天多谢母亲为我解了围。”
　　“烟雨从小就倾慕我们家燕祈，就等着有一日能让他收了房，可是等到如今也没等到，倒也是怪可怜的。你不必与她计较，下次她再来我还是会帮着你的，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燕祈生个儿子，如此，燕祈才能名正言顺从他爹手里接管燕氏一族的大权，他这个年纪若再无子嗣，他的两位叔伯恐怕就要有所动作了，尤其是叔叔，他如今将女儿嫁去回纥，又有燕淮这个得力的好儿子，野心大着呢，我把你当自家人，所以跟你说明白这话，但愿你能理解。”
　　“沁宁都明白，母亲放心吧。”
　　“燕祈是我唯一的儿子，是家里的希望，我惟愿他能一切平安顺遂，你可否答应我，无论如何，都护他周全？若来日真有什么事，你身为回纥公主，一定要帮帮他。”
　　“好，我答应母亲。”沁宁点了点头，继续搀扶着燕老夫人往前走，这时节栀子花开得正好，芬芳馥郁，香气浸透了整个院子，在微雨后更显得清新，燕老夫人闻了，心情也很是愉悦，沁宁趁机问道：“前些时日与燕祈大婚，京城苏砚悬苏大人府上，送了一柄青玉流，还零零碎碎送了许多贺礼，他们家和咱们燕家交情很好吗？”
　　“早前苏家还未没落的时候，两家关系还可以，苏家老大人仙逝之后，两家便少有往来了，那家的老夫人倒是有心上门寻访，想给她儿子求个官，咱老爷都一直没理呢，每次她来，都推说主人不在家，让这老夫人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了。她儿子当上御医署的官后，她便不再来了。”
　　“母亲，我看这栀子花开得甚好，不如咱们办一个花宴如何？把这些断了来往的世家，都邀请来赏花吃酒，丈夫在外为官，我们女子在家自然不能帮着出主意，却可以通过这样的宴会，巩固好和其他家族的关系，母亲您看如何？”
　　“我觉得甚好。要知道这朝中文武百官，再怎么厉害，都是有妻室的，拉拢好他们的这些家眷，也就拉拢了这些人的心啊，我竟没有你想的周到，就依你说的办吧。”
　　“是，谢谢母亲理解。”
　　“不，我得谢谢你，燕祈有你这样一个贤内助，实在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对了，母亲有点事情要问你。”
　　“母亲尽管问吧。”
　　“随你入府的亲信，有个陪嫁丫鬟蓝儿，她照顾你大有裨益；有个护卫江寒声，江寒声如今效命于燕祈麾下，自当建功立业；可那位巫医江氏，年纪那般大了，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能做什么？而且整张脸都是疤痕，实在是丑陋得不堪入目，你为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
　　“母亲别看他容貌丑陋，他心地可善良了，慈悲为怀，最有医者悲天悯人的胸怀。”
　　“当真？”燕老夫人似乎有什么顾虑。
　　“当真。”沁宁微笑着开解道。
　　第二日清早，沁宁还没睡醒，在被窝里打着小呼噜呢，燕祈便起身了。他穿着一身素白睡衣，等着丫鬟们进来为他更衣束发，他看了看熟睡中的沁宁，突然心生一计，走过去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推了推沁宁。“哪有夫君起了夫人还睡懒觉的，快起来，替我更衣。”
　　“不起。”沁宁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薄被里继续打小呼噜。
　　“那可不成，你可是燕王妃，怎可如此惫懒？”燕祈笑了笑，一伸手，便把被子抢过来一大半。
　　“我就不，你让我再睡会儿。”沁宁又把被子抢了回去，抱得紧紧的不撒手，燕祈刮了刮沁宁的小鼻子，笑道：“睡得跟猪一样，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挠痒痒了。”他这样说着，正要出手，却不知沁宁动作更快，突然间脚一踹，便把燕祈从床沿给踹了下去，滚落在地。
　　“哎呦，我的腰，好痛！”燕祈叉着腰，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你这真是猪蹄子吗？这么重的。”
　　“你才猪蹄子呢！”沁宁见燕祈这般，睡意消了大半，急匆匆从床上下来，把燕祈搀扶到床上坐下，“伤到哪儿了？我看看。明明没怎么用力啊？”
　　“你这叫没用力啊，哎呦好疼啊。”燕祈瞥了瞥沁宁，看她一脸担忧的样子，心里默默地开心着，继续装模作样道：“娘子把我给踹疼了，要亲一个才能好。”
　　“好啊！你骗我！”沁宁这才反应过来，伸手便挠起了痒痒，燕祈毫不示弱，也反过来还手，沁宁连忙把被子揪过来挡着，两个人一来二去闹得鸡飞狗跳，丝毫没有注意到梳洗的婢女们已经进了房间，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沁宁察觉到了，连忙钻进被子躲了起来，燕祈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故作严肃，责问道：“谁准许你们看的？”
　　“是。”婢女们连忙转过身去，背对两个人，却一个个挤眉弄眼偷笑着。
　　“不许笑。”燕祈理了理衣裳，看婢女们一个个还在交换眼神，补充道：“谁再笑？再笑我就要罚人了。”一脸严肃的样子，反倒惹了婢女们开心。
　　燕祈去上朝后，沁宁也起身了，梳洗罢，去给燕老夫人请过安后，便由巫医江氏在后院的亭子里画起了画，专心致志等燕祈下朝归来。早上梳洗的那些小丫鬟，此刻都躲在一边的走廊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少夫人，嘀嘀咕咕议论着。
　　“想不到平时那么严肃的少爷，居然会和少夫人这般打打闹闹，好有闺阁情致啊。”一个小丫头说道，脸色有些绯红，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在幻想着什么。
　　“是啊，咱们少爷肯定很喜欢这位少夫人，啊，要是我是她该多好！”
　　“咱们少爷，多年来守身如玉，只求一人心，如今看来是得偿所愿了，真幸福啊。少爷这样一表人才的风流人物，也只有少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女才配得上，我看你们啊，就别做梦了。”
　　日头渐渐高了，忽然有家丁来报，说家里来个客人，是来找少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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