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这一抄便是一个上午过去了，沁宁累得腰酸背痛的，腰椎也有些僵硬酸痛。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伸了伸懒腰，索性再也不想顾及宫中礼仪，直直地往后躺下。大夏天的，这书房木质地板倒是冰凉冰凉的，躺着怪舒服的，就是硬了点。
　　“啊~”她情不自禁长吁了一口气，这一躺下，顿时觉得浑身舒爽。她闭上眼，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来，那时也是大夏天，自己每每在乌有先生讲课之时偷偷溜出去，独自一个人在溪边，找一块凉快的石头躺着打盹，直到师父来抱自己回去，回想起那时候，真是美好啊。
　　师父他从来不会因为逃课训斥自己，他只会说：“鸢儿别睡这石头上，会着凉的”。
　　沁宁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忍不住微笑，竟没有注意，原本只有自己的书房里，走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看到沁宁躺在地上，并不在意，而是绾了绾长长的袖子，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幅画来，走到沁宁身边蹲下，看看画，又看看沁宁，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毫无防备地，沁宁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男子的脸，在与自己相距不过三尺的地方俯视着自己。
　　“啊！”她吓了一跳，腾地一下立起身子，很不巧，两个人的额头“咚”地一下相撞，那男子被沁宁一下子撞得头晕眼花，仿佛丢了魂魄。
　　“你这脑袋是铁做的吗？痛死了！”那男子坐在地上，恼怒地揉着额头。
　　“陛……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故意的。”沁宁嘴上这样说，可是看着代宗痛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笑！你还敢笑！还说不是故意的。”
　　“那……谁知道陛下有这种爱好嘛，竟然趁人家睡着偷看人家，我这不是醒来吓着了嘛。”沁宁揉了揉自己的衣袖，说道：“再说了，陛下额头被撞疼了，我这撞人的人，也会疼的呀。臣女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这么毛毛躁躁的了。”
　　“下次？”
　　“不不不，没有下次。”沁宁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嘴巴，“陛下，臣女真心悔过，你听，响不响？不响我再来一下。”
　　“行了行了。”代宗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下，“堂堂燕王妃，竟如此不注意姿态仪容，这般肆无忌惮躺在地上。”
　　“臣女知罪。”
　　代宗看了看周围，并没有旁人，悄声问道：“朕不是让你别回中原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臣女……臣女倾慕燕将军，所以就跟着他回来了。如今回纥陆灼已经被废了武功，成了一个牧羊人，回纥部队也已经撤出洛阳城，陛下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然完成，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好，你想回来便回来吧，昨日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你今后自己保重吧，皇后还有燕家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要回来，就自己受着，朕可不会帮你。”
　　“是。”沁宁笑了笑，看到代宗手里的画，竟然就是当日自己在桐花院中看到的那一幅游猎图，沁宁还记得那图中美人，与自己生得如出一辙。方才，他想必是在拿着这画，在对比自己的容颜吧，沁宁了然于心，说道：“陛下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吧，我可是前朝罪人，陛下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宽容于我？”
　　“宁儿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代宗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沁宁，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答道：“臣女应该记得什么？”
　　“我是你的俶儿哥哥啊。”代宗似乎有些动容。
　　“抱歉，臣女不记得。”沁宁看着代宗这般反常，有些看不懂。俶儿哥哥？也许吧，当年自己和姐姐逃命时发高烧，把宫中时光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当日被困桐花院，连自己是谁都不会想起来。难道自己和代宗李俶，早就认识？
　　“罢了，以后再与你说。”代宗神色有些黯然，看了看沁宁抄的《女则》，字迹娟秀，行云流水，问道：“这是皇后让你抄的吗？”
　　“是。”沁宁轻声答道，代宗不难猜到，方才沁宁是抄得太累了，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躺地上。他眉间似有不悦，却隐忍着，说道：“你想必抄累了吧，我来替你抄一点。”
　　“不不不，怎敢劳烦皇上大驾。”沁宁连忙劝阻道，方才自己已经把皇上撞了，再让他帮自己抄书，若是传到皇后耳中，还不知道她要如何想，身为一个有夫之妇，魅惑君上，自己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话说出口，皇上却已经动手抄录了，沁宁默默捂脸，字迹肯定会辨认出来不一样的啊，皇上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沁宁欲哭无泪，这下好了，自己这一页原本是要快要抄完了的，若想不被发现，只能等皇上走了撕了重新抄了。他们这对夫妇，确定不是合伙来欺负自己吗？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代宗笑了，竟丝毫不顾礼节，捏了捏沁宁的脸蛋：“不许撕了重抄，不然朕治你的罪，我这脑袋可被你撞得不轻。”
　　沁宁只好闭嘴，默默地看代宗李俶抄下了一整页的内容。他抄完，看着自己的字，似乎很是满意，撂下毛笔说道：“朕的字，还是这么潇洒。”说完撂下笔，扬长而去，留沁宁一个人看着《女则》发愣，算了，反正皇后让自己抄这五十遍，不过是要为昨日之事出出气罢了，想来不会细看的。
　　不过，肚子好饿，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腿脚有些麻了，在这书房中晃悠了几圈，皇家书房，果然气派，她搜罗了一下，在代宗方才抽出画的那个书架上，找到了些涂鸦。
　　似乎是出自小孩子之手，一页页，画着同一个小公子，署名皆有一宁字。
　　画卷的边缘泛黄，已然是陈旧之物，谁会把这些东西收藏在皇家的书房中呢？宁字，仔细想想，好像没有哪位公主或是皇子名字中有这字，那会是谁呢？
　　沁宁正想着，果然烟雨带人来，传沁宁去用午膳了。
　　沁宁独自一人在偏殿坐了，烟雨传上了午膳，鸡鸭鱼肉俱全，沁宁煞是满意，虽然，烟雨处处刁难自己，倒是没在伙食上亏待自己嘛。可是菜肴上完，沁宁就傻眼了，满桌子都是肥肉，没有一点果蔬，更没有米面。
　　“烟雨姑娘，知道皇后娘娘待客大方，只是肉食佐味尚可，作为主食会反胃的。”
　　“这是娘娘的意思，少夫人体态不够丰腴，怕是不好生养，皇后娘娘为燕郡王考虑，才定下了这样的伙食，给您补补，还请少夫人忍耐着些。而且，少夫人这体态，也不够美啊。”烟雨一边说，一边暗示地看看沁宁的胸，沁宁顿时会意，脸都红了：“你看什么呢！”
　　“奴婢看什么，少夫人心里清楚，我朝如今可是以丰腴为美。”烟雨答道。
　　“懂了，就是说我丑是吧。”沁宁反问一句。
　　“不不不，奴婢哪敢呢？”烟雨嘴上这般说，脸上却挂着笑，说都说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敢的。沁宁了然于心，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呢？也不看看你自己身上几两肉，我看，烟雨姑娘可比我更需要大补呢，来人，去禀告皇后娘娘吧，就说我胃口不佳，需要和烟雨姑娘一同进膳才稍微好点，斗胆求皇后娘娘一个恩典，让这丫鬟这几日陪我用膳吧，皇后娘娘这般通情达理，想来是会答应嫂嫂这个请求的吧。”
　　烟雨有些惊慌，沁宁站起来，亲自把她拉到桌前坐下。
　　“来，烟雨姑娘，咱们一同用膳。”沁宁说着，挑了最是肥的流油的一块肉，放到烟雨碗里，“吃了吧，不然可就辜负我一番美意了。”
　　蓝儿也搭腔道：“是啊，烟雨姑娘你就吃了吧，少夫人给你夹菜，多大的荣宠啊。”
　　烟雨只好从命，皇后听闻此事也默许了。
　　下午，沁宁继续在书房抄书，窗外忽然雷雨阵阵，一场暴风雨突如其来，雨珠敲打着琉璃瓦，嘈嘈切切错杂弹，声势浩大，让人无法专心做事。暴雨暂时驱散了暑热，沁宁索性停下手来，走到那檐下，看院子里雨打芭蕉，青翠欲滴。
　　“此雨，妙哉！”忽然身后响起一个人声。沁宁转身，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拈着他的胡须，正和自己一样眯着眼看着这夏日好雨，好不惬意。
　　“老伯，您是？”
　　“我不过一书痴耳，年纪大啦，皇上见我孤苦无依，便让我来这宫中管管这书房罢了。”
　　“原来如此。”沁宁微微行了个礼，看着老伯身上，和杨饮风一样配着长歌门的专属玉佩，心里便了然，想来必定是当日陪皇后娘娘一同入宫的长歌门人。“不过，上午怎么没见到老伯？”
　　“我一直在这里的，不过是藏在书中，白日梦庄周罢。”那老伯笑道：“我本名郑长坤，我知道你，是被皇后娘娘罚在此处抄书的沁宁公主吧。”
　　“正是。”
　　“燕蔷这孩子，还是这么心性调皮。”郑长坤笑了笑。
　　“怎么，老伯您和皇后娘娘也相识吗？”
　　“岂止是相识呀，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转身，沁宁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他到那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润润喉，继续说道：“燕蔷虽说出身将门，可小时候多半时光，都是在我长歌门度过的。那时候啊，她虽说看着调皮顽劣，其实最是乖巧懂事，同学的弟子有不专心的，她便罚他们去抄书，和你今日一般，但竟也无人不满。”
　　“长歌门与七秀坊，藏剑山庄相近，门中弟子常有来往，彼此切磋技艺，倒也是一番和平景象。那时候啊，便常有一个藏剑弟子来寻燕蔷，或是研读诗书，或是舞剑切磋。此人，便是咱们当今的皇上了，想来他们俩，真是一对佳偶天成啊，老夫至今还记得，那时候他们两人相依相偎，玩那皮影戏。”
　　“如今皇后娘娘和皇上，帝后同心，白头偕老，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的确如此。”老伯看着沁宁和蔼地一笑，“莫看老夫只是个闲散的书翁，却将许多事看得很清，蔷儿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用情太笃，这性子若放平常人身上或许是个优点，放到她身上便不一样了。”
　　“如何说？”
　　“帝王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她对皇上付出全部真情，却未必能得到同样的深情相待，这是皇上身边的女子，逃不了的命运。她若能不那么冰雪聪明，不那么专情，或许便能安然度过这帝后时光吧。可入宫的这些日子，我皆已看透，先有崔皇后，沈氏，后有万花苏氏，甚至还有蔷儿幼时玩伴萧明妃，所有皇上看重的女子，都红颜早逝，焉知这其中没有蔷儿的手笔。”
　　“老伯，这种话可说不得。”
　　“我今日既然同你谈心，便料定了你不会说出去，你会说出去吗？”
　　“自然是不会，多谢老伯如此信任。”
　　“其实今日寻你，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给你提个醒，皇上风神俊采，贵族女子莫不倾慕之，你上午和皇上的情形我都看到了，他若对你有意，你万不能对他有情，不然以蔷儿的心性，是断然容不得你的。”郑长坤如是说着，目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沁宁看着哭笑不得。
　　“您说笑了，我如今可是燕王妃，怎么会对皇上动情呢？”
　　“皇家这种风流韵事，可不少。何况我有耳闻，回纥原本是打算让你和亲嫁给皇上为妃的，不过是燕王倾心于你，皇上才给你们赐婚，你若是对皇上有什么小心思，还是早日断绝了吧，对你自己也好。”郑长坤又悠悠地喝了一口茶。
　　“是，多谢长辈教诲。”沁宁见状，端端正正地答道：“我若对皇上有心思，当日大可以拒绝燕王的请求，不是吗？老伯你尽可以放心，我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便好，雨停了，我也不打扰你抄书了。”他满意地笑了笑，起身颤悠悠地往书架后面走去。
　　沁宁挠了挠头，若真的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又有谁能比得上皇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呢？燕皇后如此紧张做什么，先前听泠尘哥哥说过，当日陷害自己，皇后是幕后主使。当年不过是皇上在皇后面前夸赞赏赐了自己，皇后便这般陷害，何苦呢？这般杯弓蛇影，终究是要给她自己树敌的啊，只可惜这老伯，还这样为她苦心考虑，竟跑来劝说自己。
　　圣女说过，要自己想办法闹事生非，这样燕丞相自顾不暇，便无暇对付恶人谷。既然要闹事，那自己何必再藏着掖着呢？哪怕自己多么温良贤德，皇后总是要为难自己的，不若先发制人激怒她。
　　她笑了笑，故意把代宗抄的那一页，撕下来一角，如此一来，这一页在这层层叠叠的纸张之中，便格外显眼了。
　　第三日，空气里照样弥漫着暑热，沁宁好不容易抄完了这《女则》的最后一遍，便回了燕府，只觉得浑身酸痛，若是长期在外征战还好，这般长日枯坐，重复抄同样的内容，才是最损耗精力的。
　　沁宁在宫中抄了三天的《女则》，烟雨被逼着吃了三天的肥肉，整个人都不好了，一看到肉食就反胃。沁宁却是在西域生活惯了的人，对这种饮食并无不习惯。
　　她刚离开，燕皇后便和烟雨迫不及待地查了起来，燕皇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信，是她偷偷派人从燕祈房中搜出来的，是当年苏妙鸢拒绝赐婚后，写给燕祈道歉的书信，只此一封。
　　两人仔细对比字迹，果真一模一样。
　　“果然，是她回来了。”燕蔷猝然跪坐在地，忍不住捏紧了自己的衣袖，心里满是不安与惶惑。
　　“娘娘您看！”烟雨发现了有一页《女则》，角上缺了一道口子，翻开看，和其它几页的字迹完全不同。烟雨嘟囔着嘴，说道:“我就知道，她会偷懒耍滑，看我撕下这一页，再罚她抄五十遍。”
　　“罢了。”燕皇后抓住了烟雨的手腕，“别去，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是咱们皇上的字迹吗？”
　　“娘娘的意思是……皇上来过了？”
　　“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个苏妙鸢，当初那样都没弄死她，如今她回来竟摇身一变成了回纥公主？她故意让皇上帮她写这一部分，是在借皇上之手警告我呢。”燕蔷的表情有些可怖，“可是，本宫岂是会轻易认输之人？皇上，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我是不会放手的。”
　　“娘娘放心，还有我在你身边呢。”
　　“她这样会魅惑人心，我不会放过她的，当日迎亲宴会上我就觉得不对，若不是燕祈提出赐婚，她如今可就是皇上身边的人了，何等危险之人啊。”
　　“娘娘宽心，她如今已是燕王妃，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不，我讨厌她，她就知道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讨人喜欢，实则心机深沉。烟雨你陪我从小长大，情同姐妹，她那日竟敢那样捉弄你，足见她心机多深，她这样的人，非但不配留在皇上身边，更不配为燕王妃，我绝对不能让她留在燕祈身边，祸害燕家。”
　　“是啊，您是这大唐如今尊贵的皇后，敢这么触犯您的，她可是头一个，奴婢会为娘娘分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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