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这一日，雪霁天晴，昆仑冰原上的冰平滑如镜，映射着强烈的阳光，把整个昆仑照得极为明亮。树枝上的冰雪开始融化，一点点滴在雪地上，雪松林经过雪水的洗刷，显得愈发苍翠欲滴，很是养眼。松林里冬眠的小动物都出来觅食了，麋鹿成群结队游弋着，寻找着雪地下的青草啃食，而松林深处，则有雪狼在潜伏着，他们拿光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些皮毛油亮水滑的麋鹿，找机会下手，一旦锁定目标，就从松枝雪地你猛地窜出来，死死咬住目标的要害，在目标咽气之前绝不松口。一旦对方死亡，就拖到松林里去，让它们的血溅满一地，而空中盘旋的乌鸦，则在哇哇的苦叫声中一次次俯冲，试图在雪狼口中偷下一点点碎肉果腹。
　　多么简单的法则。
　　在西域的这些日子，许是山太高，雪太深，妙鸢看到了从前在长安城看不到的，万物生灵关于生存的一面。芸芸众生，在生存面前，露出了贪婪残忍的本性，唯有强者才能活下去。
　　妙鸢早起活动了一番，派人去找了江寒声来。
　　“你知道，我为何要驳了你的凛风堡主之位吗？”她伸了伸懒腰，微微眯缝着眼，看那雪原上亮闪闪的，心情很是愉悦。
　　“为何？”江寒声懒懒答道，心有怨愤。
　　“因为你要是做这凛风堡主，大材小用了。我要你披上这一身战甲，随我去回纥，保护我们姐妹俩的性命。”
　　“笑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能听你的吩咐？我堂堂恶人谷大将，凭什么受你一个小女子的差遣？”
　　“你自然可以不听我的话，但我若说，这是谷主的意思，你可愿意随行？”
　　“这不可能。”
　　“好，那我问你，如今中原狼牙军溃败，余孽皆被诛杀，长风破晓，天下太平。你觉得，唐王接下来要清剿的目标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
　　“是恶人谷。如今中原武林诸派雄起，狼牙军被镇压，恶人谷中收容了这么多朝廷命犯，此前又多有染指中原，朝廷是断断不会放过我们的。如今的回纥叶护王子，与唐王乃结拜兄弟，若到时候朝廷与回纥联手清剿恶人，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如今江湖上各家各派异常繁荣，新崛起北地霸刀山庄，南方藏剑山庄，都是江湖上不可忽视的势力，今非昔比，你觉得这一次恶人谷有多大的机会存留下来？”
　　“我只知这凛风堡乃昆仑山关口，守住凛风堡就守住了恶人谷，故向来无欲无求，只求固守此处，竟不知这外面的局势，是我疏忽了。倘若真如你所说，情势这般急迫，该当如何？”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主动出击。”
　　“怎么个说法？”
　　“首先要消除回纥王朝内的隐患，此时回纥王朝叶护王子同二皇子争夺王位，暗潮涌动。若此时我们帮助二皇子除掉叶护王子，一则少了叶护王子这个唐王的结拜兄弟，回纥未必会配合清剿，即便是他们配合，二皇子领受了我们这份恩情，也不得不极力阻挠，到时候我们只需扶持二皇子登上皇位，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你是说，要除掉叶护王子？这样的事，谷主竟然派你一个弱女子去做……可若是你们真的成功了，叶护王子被杀，唐王迁怒于恶人谷，岂不是会惹来战事？你们有把握无声无息杀掉叶护又不牵连恶人谷吗？”
　　“此事唯有我们姐妹俩能做。当日回纥可汗陆遥峰年轻之时，曾经与回纥温雅公主相恋，但当时的可汗为求与唐室的太平，忍痛割爱，将温雅公主嫁与唐王和亲。陆遥峰假扮西域伶人追去长安城，一直潜伏在温雅公主身边，同她生下了一对公主，事情败露之时温雅公主被杖毙，陆遥峰逃回西域，勤勤恳恳，最终被确立为可汗的接班人，成就了如今回纥的霸业。”
　　“这和你的计划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姐妹俩，就是温雅公主留下的两个女儿。或许，天理昭昭，命运难逃，我们姐妹俩几经磨难活下来，就是等的回归回纥这一天吧。杀掉叶护王子这等大事，动手之人必定会背负起巨大的罪责，只有我们姐妹俩，才有能力做这件事。当日我原本是要直接回家的，却不知在半路就被叶护陷害，所幸被恶人谷侠士所救，这一次回去恐怕还是万分凶险，所以我要你跟着我们一同前去，拼死保护我们，保证计划能成功实现。”
　　“好，只要是为了恶人谷，我愿意追随你，任凭差遣。”
　　经过陆邈的引荐，妙鸢和软软姐妹俩很轻易地就见到了当今的回纥可汗陆遥峰。昔年，他不过是明教的一个普通少年，在大漠孤月下苦练刀法，独来独往，年岁大一些入了回纥衙帐，做了一个小小的将领。不曾想，在这里他遇到了回纥尊贵的温雅公主，那个容貌姣好性情善良的女子，她没有一丁点作为公主的架子，他们在大漠里骑马，赏月，救济穷人，好似前世便已经相恋的恋人重逢一样，浪漫自由。
　　但是一纸国书击碎了长相守的美梦，她遵从大唐皇帝的要求，前往中原和亲。
　　他无力阻止，只能扮作西域伶人混进大明宫。
　　当年事情败露，那个风雪夜他想解救妙鸢姐妹俩，带他们一同回西域，却被追杀得自身难保，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逃命连夜往西，还以为她们已经被赶尽杀绝。
　　十几年的时光，磨砺了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逃回西域的他，一步步，成为了回纥可汗。
　　这些年来，有过许多的女子找上门来，自称是当今可汗陆遥峰的女儿，想以此骗得荣华富贵，却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她们其实都是些贫苦人家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探听到可汗曾在中原育有女儿的消息，便兴冲冲跑来假冒公主，但只要陆遥峰的侍卫试探一番，便露了马脚，陆遥峰都感到麻木了。
　　“这些人，连中原汉字都不会，谁给的胆子来冒充公主？也是难为她们了。”他每每嗤之以鼻，却不加以惩处，不过是把这些人发配回原籍罢了，如此经年来找上门的人竟然络绎不绝。
　　今时今日找上门来的这两个女子，或许也是如此吧。
　　帘子掀开，妙鸢和阿姐缓缓走进来，陆遥峰背对着门口，甚至都不稀罕看一眼。
　　“拜见父王，许多年别离，父王可还安好？”纵然心中对这位父亲怀着怨恨，妙鸢还是放下了心结，跪倒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用一口纯正的长安话向陆遥峰问安。
　　多年不曾听到的长安话，让他心一颤，宛若雪山上的松枝，在狂风暴雪中被吹打得战栗不止。
　　“抬起头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很想转身看看今天求见的人，却又不敢看，真的是他的小公主回来了吗？当年事变，自己想要救下女儿们却自顾不暇，只得自身逃亡西域。如果真的是她们，会恨自己吗？
　　他犹豫了下，转身，就那么一瞬间，他认定了这个事实。
　　是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们回来了，这清丽的容颜，同当年的温雅公主如出一辙，若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长得如此神似？这许多年来，无数次的失望，几乎已经让自己认定姐妹俩已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死而无憾了啊。她们该是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能回到自己身边啊！
　　鬓边已有些许花白的人，竟然簌簌落下了泪珠。
　　“快起来，地上凉。”陆遥峰连忙将姐妹俩扶起来，看着她们的眉眼，忍不住怀想起故人来。经年时光，冲不掉心头那份遗憾，也冲不掉那个人在他手里留下的美好印记，他宛若找回了多年前遗失的珍宝。他昭告回纥众部，要为姐妹俩赐封号，举行了盛大的册封礼，一时引起轰动。
　　册封礼尚未举行，回纥各部就吵作一团，部落首领们对此事争议极大，纷纷质疑两个人的身世，其中以叶护太子反对声最盛，册封的消息刚传出来，叶护王子当晚就去父亲陆遥峰的衙帐求见。
　　“父亲，这两个人很是可疑，如今回纥有些部落饿殍遍地，自称是父皇女儿来投奔的人，这些年还少吗？父亲万万不可相信她们，我也听说了，父皇因为她们会说中原话，所以就认定了她们是我阿姐，可是如今回纥和大唐关系和睦往来密切，能言中原话的女子，大有人在，怎么能如此轻率地认为她们就是我失踪的阿姐呢？”
　　“她们是两个人一同来的，和她们母亲温雅公主，长得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叶护王子有些激动。
　　“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想留她们在身边，赐封号做回纥尊贵的公主，让她们将来有个好的归宿。这十多年来的时光，她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我必须弥补她们。我知道，你一时恐难以接受，但是你要知道，她们只是公主，而你是我回纥将来的君主，要继承一统回纥各部的伟业的，气度怎能如此狭小？”
　　“父王，不是我气度狭小，而是……”他似有难言之隐。
　　“而是什么？”
　　“父王恕罪，其实阿姐我早就找到了，当日阿姐在大唐犯了杀人死罪，唐王给了我面子把她从死囚中救出来，让我带回回纥。可是阿姐她在牢狱中大受折损，身子虚弱，在龙门荒漠就薨逝了，一来我怕父亲您伤心，二来也是为了您的颜面，所以一直瞒着没告诉您。”
　　“此事当真？”
　　“当真？”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当日唐王让你带回来的就是真正的公主呢？我们两国虽然交好，可是彼此之间，安插的眼线细作不少，你怎知，唐王不是演一出戏给你看，借机往我回纥皇室安插细作呢？”
　　“这……”
　　“不要再劝谏了，我心意已定，就是老可汗来劝，也无益。”
　　“父王，即便今天来拜见您的这两个人，是您遗留在中原的亲生女儿，您也不能给她们这样的身份啊。当日老可汗力排众议，把非回纥宗亲的您推上可汗之位，本就有很多部落首领心怀不满了。若您执意要再将两个私生女冠以高贵的封号和公主身份，岂不是失了您自己的颜面也失了唐王的颜面？那些首领难道不会拿此事做文章吗？对您实在不利啊。这两位姐姐的生母，还是先时和亲大唐的公主，要是唐王室追究起来，您又当如何自处？若是回纥和中原的关系因此恶化，兼以南边吐蕃的压力，您岂不是四面楚歌？”
　　“这是我唯一可以给她们的了。若连一个名分都给不了，我宁愿不要这可汗之位。”
　　妙鸢原本来找陆遥峰谈心，走到门口，隐隐听到帐篷里有人谈话，不声不响地听了一会儿，便微笑着离开了。
　　“咱们不是要见可汗吗？”江寒声紧随其后，有些不解。
　　“既然太子在这，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出来了，我们先回去吧，准备好茶水待客。”
　　“待客？都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来吗？”
　　“当然，某些人要按捺不住了，寒声，你去找总务多要些蜡烛，我要把帐篷里点得亮亮的。”
　　果然如妙鸢所言，深夜，妙鸢和软软在烛光下剪纸画画玩儿，江寒声进来禀报，说叶护太子求见。
　　“太子，自上次一别有整整一年未见了吧，别来无恙？”
　　“胡说，我可从未见过你们。”
　　“真的吗？”
　　画屏被缓缓拉开，温暖明亮的烛光里，赫然映出妙鸢和软软两张精致的脸。叶护太子一下子愣住了，吓得后退了一步，神色骇然，他显然不相信自己所见，揉了揉眼睛：“你不是……死了吗？”他过于惊呆，竟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托太子殿下的福，我和我阿姐活着回来了。太子就那么希望我活不下来么？”妙鸢话锋一转，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拿光光的眼睛去瞟叶护太子。
　　“当日是我糊涂了，误以为你是唐王的细作，才见死不救，请阿姐宽恕我。”果然是叶护太子，脑袋倒是机灵，先发制人道歉，妙鸢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若要继续问罪，显得气量太小，若不问罪，心里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我发誓！阿姐你们日后若是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两位姐姐要的东西，我一定为你们寻来，才能勉强弥补一下我曾经犯的罪过。”
　　“那如果我说，我要你的命呢？”妙鸢会心一笑。
　　“啊？”叶护太子受了惊吓，“阿姐开玩笑吧，可别打趣我这个老实人了，这样的玩笑可开不起。但若是阿姐真的要我这条贱命，我二话不说满足阿姐，不过那样阿姐可就失了一个好帮手啊对不对。”
　　“你倒是会说话，当日在龙门荒漠怎么就没发现你脾气这么好呢？”
　　“当日是我糊涂，让阿姐吃苦了。我今晚来，本是想看看阿姐们的，你们都安好我也就放心了。阿姐，当日在龙门荒漠一别，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啊，之后又去了哪里？怎么消失了一年？”
　　“我啊，我花了一年时间和阎王爷谈条件呢，他同意了，放我回阳间，报未报的仇。”
　　每一句话，妙鸢都是带着温暖的笑容打趣说的，却字字如冰锥，刺痛着叶护太子的神经。她看似在开玩笑，却字字句句都指向自己，什么要自己的命，什么报未报的仇，摆明了就是说自己。
　　他勉强应答着，虚汗淋漓，同妙鸢的谈话不算长，但他心里却渐渐明晰了一点，那就是，妙鸢不会放过自己的。
　　叶护太子走后，软软有些嗔怪妙鸢：“何苦同他把话说那么绝，如今和他撕破脸有什么好处？万一影响到我们的计划怎么办？你这是在打草惊蛇。”
　　“故意刺激他，本来就在我的计划之内。”妙鸢悠悠然喝了一口茶，“阿姐你放心吧，这种时候谁沉不出气，输的就是谁。”
　　说罢，她去门口唤来了江寒声，吩咐道：“你去告知一声二皇子，就说，我心里已经想好了怎么行事，让他深夜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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