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拜见过谷主之后，妙鸢见到了圣女米丽古丽，谷中如今凡有女弟子，皆收入米丽古丽麾下。米丽古丽，乃明教长老陆危楼之养女，前明教圣女，因为修炼禁术走火入魔，被驱逐出明教，此后阴差阳错流落恶人谷，为王遗风所收留，是如今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米丽古丽是穿着一身红纱衣，戴着红色面纱进来的，她额间点着一颗朱砂痣，身形柔弱无骨，好像被风吹一吹就会倒一样，怎么都不会让人联想到她是个女魔头。
　　“既入此谷，日后就做我的弟子吧。你来自何处？为何沦落至此？”米丽古丽先开口了。
　　“自长安城而来，因杀人获罪沦落。”
　　“这便奇了，为何我见你，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妙鸢不知如何作答，自己本就是出身明教之人，米丽古丽觉得熟悉，再自然不过，可是她现在并不想透露出更多的消息，谁知道这恶人谷之中，没有人对自己虎视眈眈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一个依靠，眼下看来这个人就是米丽古丽了，米丽古丽是被明教驱逐出来的人，自己若提起身世，恐怕会引起她的反感。
　　穿过层层盘旋的木梯下山，骑上谷中弟子为两人准备的马儿，妙鸢跟着米丽古丽向内谷深处的酒池岭走去。这些日子赶路，妙鸢渐渐熟悉了些骑术，对马儿没有那么恐惧了。她看着米丽古丽婀娜而又孤高的背影，有些感喟，她其实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啊，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变成这样一幅样子？
　　回过头看看，恶人谷这个地方，其实是那么地让人恐惧。土地是耀眼的红色，似乎连带着天空也染成了红色，除了四处盘旋哀鸣的乌鸦，就再看不到活着的东西了，旧日的牢笼枷锁倒都还在，散落在路边，有些笼子里还关着犯人，一切是那么让人生畏。走出北门，和南门一样这里是一座塔桥，桥下是咒血河的上半段，穿过桥满目都是红色的沙丘，一些赤膊的工匠正在忙活着，修筑防护设施。纵然此处是在内谷，军事上的防护仍旧不能松懈，若是城镇沦陷，这里就是军队后退的一条重要防线了。
　　妙鸢注意到了，劳动着的人群中似乎专门有拿着鞭子巡视的人，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拿鞭子鞭打着工匠们。哪怕是看到米丽古丽和妙鸢骑着马路过，都没有一丝丝伪装，依旧责打着工匠。她心里有些疑问，却不敢开口，其实自己何尝不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陌生人？饮风无寻二人，并不知自己的身世，难道凭借他们一封书信，就能让王遗风收留自己给予自己优待吗？就能让米丽古丽收自己为她的弟子？
　　说起来，自己应该也和这些工匠们一样啊。
　　“圣女，为何……这些工匠要受到这等虐待。”
　　“他们？不过是奴隶罢了。这些人不过是苟且偷生之辈，当日开元惨变，我恶人谷被各路武林侠士围攻，坚守在内城三天三夜，最后凭借着机关术反扑，杀得那些人丢盔弃甲，这些奴隶，就是当时投降的人。”
　　“为何武林侠士要来围攻恶人谷？”
　　“谷中收留了许多不为正道所接纳的人，今后你会慢慢认识他们的。他们一辈子都被江湖中人追杀，当然，也不乏道貌岸然之徒借除恶之名敛财，当日武林侠士们惨败，故而这一起子卖同伴求活命的人，被我永远留在这里，一辈子做奴隶。”
　　妙鸢看了看米丽古丽，这个女子看似娇弱，骨子里却透着一份固执和残忍。
　　两个人走着走着，路过一片菜园 ，这时节菜园里种着的青稞长势正旺，还有一些绿油油的菜叶，看着十分喜人。在这昆仑山北麓，水汽很难到达的地方，一切都是干枯的，这一片绿地就更显得亮眼了，必是花了许多心力才经营起来的。定睛一看，一个白发老爷爷正蹲在菜地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菜园，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他见两个人骑马过来，笑呵呵地起身，回了身后的茅草屋，不多时从屋子里拿了一个篮子出来，篮子里是满满的红枣。
　　“听闻谷中今日来了新的女弟子，这一篮子枣，就当老夫的小小心意吧。”他走上前来把果子递给妙鸢，她有些犹豫。
　　“谢谢老伯，不用这样费心啦。”
　　“别介，这可是我亲手种出来的枣，喏，就是那棵树结的。我从去年秋天攒到现在一直不舍得拿出来呢，你可别嫌弃啊。”
　　米丽古丽笑了笑：“这是肖伯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妙鸢听了这话，收下红枣低声道了谢，只听得米丽古丽和这位肖伯打趣说道：“肖伯，你这一片菜，养的是越来越好了啊！”
　　老头笑眯眯的，回道：“是啊，这块地可肥了。”
　　妙鸢不禁莞尔，其实就算是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只要用心，还是能经营出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的啊。就像这个老伯，虽然由于某些原因只能委身恶人谷，却自得其乐，在这荒凉山水间经营出自己的一方小小桃源，安然度过余生也挺美好的。
　　她挑了挑篮子里最大的红枣，擦拭干净了递给米丽古丽，两个人一边吃着枣，一边慢悠悠地赶路。
　　“圣女，这位老伯看着不像个坏人啊，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坏人？哈哈！”米丽古丽突然大笑起来，差点被枣核呛住，“徒弟你记住，好人是不可能留在恶人谷这个地方的，不要轻易相信你的直觉。肖伯他，就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肖药儿，他年轻时是天下闻名的神医，却将毒物掺入患者药物之中，慢慢蚕食其精力，神不知鬼不觉，经他医治的人恢复神速，却会在五到十年间暴毙。”
　　“这……怎么可能……”妙鸢自小接受师父医者仁心的教导，有点难以接受。
　　“他住的那片地方，是他自己选的，叫白骨陵园。那菜地之下不过是个万人坑，当日开元惨变，江湖上六大家联手攻打恶人谷，伤亡惨重，那时候牺牲的武林侠士，全都埋在下面。不然你以为，那块地为什么会那么肥沃？”
　　妙鸢嘴里还嚼着肖药儿送她的枣，差点吐出来。什么给新人的礼物，原来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她蓦然发现，这个地方，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友好，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无寻饮风二人一样善良。而方才和肖药儿一样糊弄自己的米丽古丽，此刻绽放出诡异的微笑，看着她，戏谑似的笑道：“不要以为老王让我收你做弟子我就会买他这份人情，要做我弟子，凭自己本事。”说完她便独自骑马离开了，留妙鸢在原地，看着手里那一篮子红枣发憷。
　　米丽古丽的住所位于酒池岭附近，是内谷深处的一个峡谷，满目的荒凉景色中，屹立着一座木质塔楼，一圈圆木制成的栅栏，将这座塔楼同周围的荒地以及野兽隔开，塔楼旁有一棵参天古木，但或许是因为太干燥了，这树不知是死是活，就那么倚靠着塔楼，树枝弯成奇异的形状，宛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切死沉沉灰蒙蒙中，唯有米丽古丽的一袭红衣，红得耀眼。
　　“主人怎么独自回来了？谷主说的那个新人呢？”迎上来的是米丽古丽的侍女。
　　“这年头凭谁都能做我弟子吗？谷主这次竟然给了我这么一个小白兔，肖伯的几个红枣，就把她吓得不轻，如此怯懦心软，日后不是能上战场杀敌的人，把她硬塞给我做什么？我留她有何用？教她又有何用？”
　　“主人别生气，不想收我们就别收。”
　　“你看着办吧，人恐怕是要留在我这里的。”
　　交代完这些，妙鸢已经骑着马进了院子，米丽古丽从阁楼上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了。恶人谷如今风声鹤唳，安史叛乱的几年间，朝廷将士乃至大唐的江湖人士，皆以安史两家为敌，如今叛乱平息，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解决江湖恶人势力上来了，恶人谷今后的日子不会安宁。七大恶人需要在短时间内，修筑好防御工事，培养出一批精英以应对围剿，手头的事情太多，米丽古丽根本无心理会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
　　妙鸢在侍女的带领下安定了下来，这个荒凉的地方，需要好好适应一下。第二日，妙鸢独自一人在谷中漫步，不知不觉就去了昨日的白骨陵园。这里是一片荒凉的沙丘，沙丘中间的小院子，圈着农田，肖药儿依旧在田间忙碌。妙鸢有些头皮发麻，远远地绕开了这个地方。这一绕，就不知不觉绕到了咒血河旁边。
　　妙鸢忽然发现，在鲜红色的咒血河河谷里，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他的背影，一下子就让妙鸢想到了砚悬。同样的长发如墨，同样披散在身后，同样在吹一柄玉笛。笛声幽幽，恰似江南小调，和这粗犷荒凉的峡谷格格不入。
　　她看得呆了，慢慢走过去，想到了当年和师父在万花谷琴笛相和，想起这些天来的颠簸流离，忽然泪眼婆娑。
　　那男子却忽然转身，看到了她，笛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那男子眉目间浸透了昆仑山的冰雪，冷漠淡然，没有任何表情，却足以打动妙鸢。因为那张脸，像极了砚悬，他转过头的一瞬间，妙鸢有些恍惚，师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是师父，师父不似这个人这般冷漠。
　　她黯然低眸，回答道：“苏妙鸢。”
　　男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头，继续问道：“从何而来？”
　　“长安城？”
　　“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为何你看我的眼神，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妙鸢羞涩地低头，连忙辩解：“我没有。”
　　“脸都红了还说没有，怎么，是被我的美貌震慑住了吗？”妙鸢无言以对，倒是那人，独自哈哈大笑起来。“我便是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玉面君方卿玖，是素手清颜康雪烛的亲传弟子。”妙鸢心下一惊，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人，表情有些错愕，是那个师父和杨逸飞一直在追杀的康雪烛？他的容貌，俊美至极，可与泠尘媲美，没想到竟然是那个残酷杀手的弟子。
　　“我只是觉得，你像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万花谷的一个郎中。”
　　“不若今后我做你师父好了，当日我也是万花的门客。”
　　“不……不可，我已是圣女米丽古丽的弟子。”
　　“这有何妨，我这就去和她打个招呼，要了你来。”
　　鬼使神差地，妙鸢没有反对。像，太像了，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师父。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师父要决绝，离经叛道来了恶人谷，比起师父要潇洒自由得多。纵然从小就知道了他师父康雪烛的劣迹，知道康雪烛为了给亡妻雕遗像毁了许多女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是师父和杨逸风追杀的人，妙鸢还是没有反对他的提议。
　　如果不能陪在师父身边，陪在一个和他相像的人身边，也好啊。妙鸢忽然觉得，在这成日风声呼啸的荒凉之地，有了一个让自己温暖的所在。
　　“明日就开始吧，教你骑射。”
　　他果然说到做到，第二日一大早就去酒池岭叫醒了妙鸢，带她去了骑射场。骑射场位于谷中一处叫小少林的地方，在这里，妙鸢见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年轻的面孔，他们都是谷中的新人，在此接受训练，女弟子却只有她一个。马厩里提供给训练的马匹有限，妙鸢自是不知道，这里的人都不是好惹的，哪怕是这些新人，也性格桀骜霸道，他们挑走了好驯服的马，给妙鸢留下的，是一匹性格极刚烈的马。
　　妙鸢不知道这一点，怀想起以前在长安城泠尘教自己骑融雪的情形，以为不过如当日一样简单。却不知这马不比融雪温顺，妙鸢刚骑上它，它就冲了出去，一个后仰，不出所料妙鸢被撂下了马背，摔倒在地，扬起一地的灰尘。同时响起的，还有周围那些恶人弟子的哄笑声，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极为恶劣的笑声。
　　坚持下去，妙鸢这样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莺歌燕舞的京城，而是残酷的恶人谷。她再次爬上马背，想要驯服它，不料这一次是更加惨痛的摔倒，和更加嚣张的哄笑。
　　方卿玖虽残忍，但作为一个师父，却极为认真，他走过来扶起了妙鸢，为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就那么一瞬间，妙鸢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长安西市，自己手足无措地蹲在人贩子的摊子上，那时候，师父也是这样把自己扶起来，为自己掸去身上的灰尘。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像？
　　“你的感情，会传染给你的马儿，你若是让它感受到你的恐惧，那么它只会欺负你。”
　　妙鸢低头，勉强地答了句“是”。她深呼吸了一下，看着那匹马儿，他通体黝黑，此时正在骑射场外围，优哉游哉吃着草，妙鸢总觉得它在偷窥自己，心里有些发憷，又听得方卿玖说道：“去吧，任何时候都要捏紧你的马鞭。”
　　她再次上马，这马儿果然烈性，他在挣扎着，试图再次把妙鸢摔下去。妙鸢死死地拽住缰绳，犹豫了一下，还是扬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了马儿身上，随着一声嘶鸣，它冲了出去，可是不管它怎么闹腾，妙鸢就是不松手，且力图控制它奔跑的方向，用手里的马鞭，驾驭住了它。
　　不知什么时候，骑射场上那些恶人弟子，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死死地盯住了妙鸢。
　　这匹马，他们当中没有人成功驯服过，妙鸢做到了。这个前一刻他们还在嘲笑的弱女子，竟然这么厉害。而骑射场上方的高地上，米丽古丽穿着一袭红衣，目睹了骑射场上发生的一切，她低声吩咐身后的弟子：“去查查她的底细，是个奇才。”
　　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妙鸢回到了酒池岭，简单包扎了一下腿上的刮伤。这里不比万花谷，医疗条件极差，想要的药材一概没有，谷中唯一的医师肖药儿那里，有的只是些奇奇怪怪的丹药，一想到那是在死人堆上炼成的，妙鸢连尝试的心情都没有，谁知道他那些丹药里掺了些什么？
　　下午时分，方卿玖丝毫没有让她休息的意思，带她去小少林，教她剑法。妙鸢先时跟着泠尘学的太虚剑意的剑法，护身尚可，但学得并不深刻，在方卿玖这里，一切都从头来过，从最基础的一招一式学起，方卿玖手把手教她。妙鸢猜不透，为什么他要收自己为徒，这么尽心尽力教自己，难道因为同为曾经的花谷人？
　　猜不透便罢，为什么自己有一丝丝享受？也是，自己许久，没有这样被师父宠着的感觉了。
　　如此这般，夏日渐渐打发过去，秋日来的时候，谷中所有的树木都变黄了。恶人谷缺水，树木极少，总体上光秃秃的，但是仅存的树都生命力极强，长得十分高大，加上秋日里叶子变红，宛若荒野上一丛升起的火焰，很是惊艳，无事的时候，妙鸢就喜欢泼墨作画，画中再没有中原的灵山秀水，有的，只是恶人谷的穷山恶水，苍凉而壮美。
　　“你知道，这恶人谷的红叶，用什么颜料来画最好吗？”方卿玖看着她的画儿，若有所思。
　　“或许，用这红褐色的石粉画最好吧。”
　　“你错了。”他微笑了下，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甲里沁出来，“这红叶，用人血来画最好。”他面不改色，凝神看了看妙鸢的画，把自己的血一笔笔涂抹上去。
　　“师父你疯了！”妙鸢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忙寻来药囊给方卿玖清理包扎伤口，康雪烛素来嗜血，从前在中原万花时，为了雕琢出栩栩如生的人像，不惜痛下杀手，解剖残害了许多妙龄女子，方卿玖作为康雪烛的亲传弟子，尽得他真传，自己身上流这一丁点血，他毫不在意。
　　却没想到，妙鸢反应这么大，她小心翼翼清理他的伤口，生怕弄疼了他，一边敷草药一边吹伤口，就好像手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
　　三个月的高强度训练，让妙鸢长进了不少，当初那匹为难她的马，如今已经被驯得服服帖帖的，方卿玖做主把这匹马送给了妙鸢，妙鸢想起以前那匹马儿，给这匹野马取名为乱雪，每日便骑着它在谷中行走，着实方便了不少。马和人之间，需要缘分需要磨合，想来这匹马命中注定就是自己的坐骑了。
　　秋日暖阳，某一天方卿玖突然提议，去昆仑山深处野游。
　　“昆仑山深处有不少好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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