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车马摇摇，向西颠簸而去，妙鸢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长安城，这个古老巍峨的城市，在午后的烈日下沉默地目送她离去，宛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她低头看了看红衣袖子上的西域的刺绣，有些愣神，日后自己就是回纥人了，若果真入代宗所说，那自己，再也不会回这长安城了，这个承载了自己十多年人生回忆的地方。它还是那么美，朱雀楼，杨柳湖，处处芳菲，汇集着四方奔涌而来的商贩、名人雅士，是镶嵌在大唐腹地的一个风水宝地，也是生养自己的地方，忽然要离开，满满的不舍。
　　马车旁骑在铁骑上的男子，横眉冷挑，目光深邃，他的黑发一绺一绺地辫起来，聚拢到脑后，梳成一个更大的发辫，配上一身闪着寒光的铁甲，仪态中带着一种不怒自威。
　　他很像燕祈，这是妙鸢第一次见到他的感觉。
　　“太子，她是你们回纥遗落在大唐的一颗明珠，今日送还给你们。”方才在牢房里，代宗如是对回纥王子说道。
　　“不胜感激。”
　　他话是这么说，妙鸢缺察觉到了这回纥王子眼中的淡漠，也难怪，突然就被代宗告知自己有个在大唐长大的姐姐，还让自己带回回纥去，任谁都不会相信的，说不定还是李唐想安插细作，如此考虑，这个回纥王子漠视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不过妙鸢不想考虑那么多。她心里想着别的事，哪怕是到最后，师父他，都不愿意来看看自己。呵，真可笑啊，十多年来的相濡以沫，抵不过那几个月与萧明妃在关外的时光吗？苏妙鸢，从此就死了吧。
　　心死了，就无所谓生死了，其实就算没有代宗和叶护的交情，自己真在菜市场被处死，也无所谓啊。
　　或许十几年前，师父他就不该就救自己，就应该让自己流落人间，这样自己就不会遇到他了。
　　忧郁一直笼罩在心头，如挥之不去的阴云，妙鸢随着车骑西出玉门关，这满目的荒凉景色，与中原的景色迥然不同。出了龙门客栈，就只剩下广袤的荒漠了，夏日日头正盛，每个人都默然忍受着，看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地平线。许是在中原养得太好太安逸了，妙鸢身体有些不适，轿子里闷热闷热的，更加重了这种不适。她感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额头上不停地冒着汗，极其困倦又无法睡着，就好像一个多日不曾睡觉的人被放在熔炉里一样，心烦意乱。
　　一路上都无比淡定的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哪怕这样的哭只加重了她的头痛。
　　为什么自己要千里迢迢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为什么要离开心心念念的长安城？自己何尝愿意就这样不光彩地离开，可梦幻的城市，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啊！余生，自己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只能带着对旧日时光的怀恋，孤独地吹着风沙看着空荡荡的荒漠戈壁，像一截漂流木一样枯朽掉。
　　不甘心啊。
　　她用手绢拭泪，忽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叶护掀起了轿帘，看着她。
　　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妙鸢有些失神。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有着大漠鹰一样锐利的眼神，有着胡杨树一样坚毅的身躯，又似乎，还有一丝丝沙狐的狡黠，他就这么看着自己，让自己探不清虚实。
　　“哟，你还会哭？”他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很是桀骜不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惊奇，杀人开妓院，乍一听到代宗跟我说这些事情，我可是吓了一跳，心想这样的阿姐可不是一般人，没想到你也会哭？”
　　“怎么，被流放到这破地方来，不哭，你还指望我哈哈大笑吗？”
　　他把脸凑得更近了，用邪魅的眼神盯着她，少倾又凑到她的耳边，让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阿姐，你怎么这么香？”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在不知道这个弟弟底细的情况下，轻举妄动对自己没好处，妙鸢只好忍住了那拳头揍他的冲动，用一种很有威势的声音低低地说道：“离我远点。”
　　“阿姐，这可是我们共同的故乡，你怎么能说是破地方呢？若是以后还这么说，我就像今天这样，闻你，然后吃了你。”
　　软软本来在妙鸢怀里窝着睡觉，许是被挤到了，发出了不满的嘟囔声。
　　“这猫倒是可爱，借我玩玩！”他一勾手，把软软捞起来抱走了。
　　“哎！你还我！”
　　“就不还，有本事来打我啊！”
　　“你还我！”
　　贱人，妙鸢在心里咒骂道，强忍着头痛从马车上下来，去追他。这个叶护怎么这么皮痒，对自己不礼貌可以忍，抢猫就不能忍了，她追出去，霎时间就感受到了日光的毒辣，头晕目眩，鼻子里似乎有液体涌到了唇边，腿一软，倒在沙地上不省人事。
　　他凑上去扶起来妙鸢，只见她已经昏死过去了。本来就有点高原反应，加上在这荒漠里颠簸数日，烈日炎炎，她不可避免地受不了了，掐了掐人中，没反应。
　　“得嘞，这下省事了。”叶护眼中露出得意之色，“就知道这朵娇花受不了这苦，我回纥的土地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让外族人踏入的？传令给大唐皇帝，就说公主不堪旅途劳累，夭亡于龙门荒漠。父皇那边，就不用告知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公主要去回纥。”
　　“叶护，好歹一条人命，真的不救了吗？”随行的巫医江氏一听说公主晕厥，立马赶了上来。
　　“救什么救，你懂什么？带一个假冒公主的人回去有什么好处？就算她不死在这，我也不可能让她活着进回纥衙帐。”
　　“那怎么处理。”
　　“就丢在这吧，这数百里荒漠渺无人烟，藏狐秃鹫倒是不少，会把她吃干净的。”
　　“这……不好吧。”即便是冷血铁骑的回纥军队中，也有这样一个心怀仁心慈悲为怀的医者。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吗？”
　　就这么一句话，威胁的语气已经透出来了，那巫医不敢再多话，把妙鸢轻轻地放下了。
　　军队还有商队组成的行列，继续在荒漠中行进着，妙鸢什么都听不到感受不到了，她躺在被阳光灼烧到发烫的沙子上一动不动，嘴唇干裂，宛若干尸。
　　而彼时千里之外的万花谷，此时却被夏天的潮湿憋得透不过气，砚悬独自一人在廊下，看着发潮发霉的药材，有些发愁。思湄梳着一个冲天的辫子，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抬头用清澈无比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砚悬：“阿爹阿爹，我想吃糖葫芦！”砚悬笑了笑，蹲下身子扶着思湄，轻声安慰道：“你还在长牙齿，不可以老是吃糖葫芦的哟。”
　　“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想吃糖葫芦。”
　　“听话，咱不吃糖葫芦，阿爹去给你烤面团吃好不好？”
　　“好！”
　　砚悬发了些面粉，用纱布罩住，然后去小厨房生起一个大大的炉火，一点点，把廊檐下的药材都搬进去烘着，然后等面粉发得差不多之后，分成小块揉匀了，用刀划上几条小口，放进熔炉里烘烤着。忙完这一切，苏砚悬欣慰地笑笑，而思湄，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这会儿直勾勾地盯着炉火里慢慢膨胀的烤面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副馋嘴的样子，真像某个人。
　　听说她要被问斩的那一日，他一直在沉香亭坐着弹青玉流，从午后弹到深夜，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他做好了同妙鸢一起赴死的准备，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弟子们只听得深夜，他们担忧着的师父，忽然在沉香亭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是谁？她可是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被斩首？他了解她，她这样性格倔强执念深重的人，是不可能就这么甘心死去的，这样也好，知道她还好好活着，他也便安心了。去吧，从此她就可以摆脱对自己的执念，好好地去体味自己的生活了，她自由了。
　　自那以后，砚悬的心情一直很好，加上有小思湄这么个开心果时时刻刻黏着，砚悬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细想起来，无论萧明妃做了什么，她都是爱自己的，而对于一个爱自己的人，自己实在不忍心苛责，更何况她为自己生下了小思湄，所以那件事之后，砚悬一直对萧明妃很不错，甚至在她月事的时候，替她煮了玫瑰茶补身子。
　　可惜，可惜这样的好，宛若昙花一现，彻底被一个人打碎了。
　　这个人就是黛清欢。
　　当麦子的香味在小厨房弥漫开来的时候，砚悬就知道烤面团做好了，他拿出来捏了捏，面团此时已经变得异常松软了，按一按，就会凹陷下去，然后又慢慢恢复回来。
　　“呐，这块给你，这块给你阿娘。”
　　“好。”
　　小思湄抱着两块香喷喷的烤面团，美滋滋地跑去找他娘亲去了。
　　砚悬正撤着炉子里的柴火，忽然有一个人的影子挡住了光，他抬头看，是黛清欢。
　　“清欢！好久不见啊！”
　　即便她如今已经成了南诏公主，砚悬待她还是同故交一样，笑盈盈地迎接她的到来，从炉子里掏出另一个烤面团递给她：“尝尝看，我刚刚烤出来的，可香了。”
　　“想不到，砚悬哥哥你如今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啊，不像某人。”
　　“不像谁？”
　　“还能是谁，泠尘呗。你还不知道呢吧，鸢儿被处死之后，他日日在胡玉楼醉生梦死，寻欢作乐不理政事，皇上因此罢了他大理寺少卿的官职。当日那么多人落井下石要借仙乐馆一案置他于死地，他都安然无恙，如今却因为自己失职被罢免，真是可笑。”
　　“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啊？”
　　“他可能，恨自己没能救回妙鸢吧。”不知道为什么，黛清欢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似乎有些飘忽不定，被敏感的砚悬一眼捕捉到了。
　　“鸢儿她吉人自有天相，不可能这么容易死。你可以劝他啊，毕竟你给我的这生死蛊，还没起作用呢，说明妙鸢还好好的活着。”
　　“不，你错了。”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这生死蛊早就失效了。”
　　“什么？”
　　“你当日只问了我这生死蛊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却没有问怎么解。这生死蛊的蛊虫其实就是一只蝎子，将它召唤出来，杀死，这蛊就解了。妙鸢冰雪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到你在她身上下了这蛊，在牢狱里的时候她自行解掉了，我看你身上如今已经没有生死蛊的痕迹了。”
　　“这不可能，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事关系重大，你以为，妙鸢躲得过这一劫吗？”
　　萧明妃正在东偏殿独自一人研究琴谱的时候，小思湄屁颠屁颠跑进来了，递给她一个热腾腾软乎乎的面团：“阿娘！爹爹让我来把这个送给你吃。”“真的吗？”萧明妃眼睛里溢出了幸福的光彩，这两个月来，砚悬对她的态度和缓很多，果然只要苏妙鸢那个小贱人死了一切就都平复了，如今砚悬对自己是还很冷淡，但有思湄在，日后，两个人会慢慢幸福的，慢慢恢复到最初相见时候的样子。
　　“走，我们去找爹爹！”
　　远远却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在和砚悬说话儿。这个女子身材十分高挑，几乎要同砚悬一般高，她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一袭紫衣上绣着同样繁复的孔雀花纹，点缀着银环流苏，后背裸露出一块雪白的肌肤，上面隐隐约约看得到蛇的图腾，看她这一身奇异的装束，似乎是某个少数民族的女子。
　　夫君为什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他们谈到了什么严肃的事情，以至于砚悬像丢了魂一样。
　　这个女子很是魅惑，有一种深入骨髓动人心魄的美丽，她好像和砚悬很熟络的样子，明妃觉得有必要彰显一下自己女主人的身份了，她深呼吸了一下，理了理发髻花簪，蹲下身来抱起思湄款款走进小厨房。
　　“哟，来客人了啊！夫君你怎么不跟我说？也好早做准备啊。”
　　“这儿没你事，先出去吧。”
　　“可是，你不打算介绍我认识认识吗？”
　　“她叫黛清欢，是我的故友，五毒玉蟾使。好了，你先带思湄出去。”
　　萧明妃不会知道，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夏天，改变了太多东西。她用一颗炽热的心去捂砚悬这块千年寒冰，好不容易让他融化了一点点，可黛清欢的到来却再度冲淡了他仅有的这一丁点感情，使得他再度封冻起来，不问尘事，用行动一次次将她的一颗痴心随意践踏。
　　砚悬再度沉沦，他每日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诸事不问，清风如今已经成了宫里的御医，与万花谷再无多少联系，所以砚悬把门中事务都教给南风和听风打理，每日抚一抚琴，修一修花。而萧明妃所有的示好，都被当做了空气，或者说，他把萧明妃本人当做了空气。
　　“砚悬，抱抱我，可以吗？”这一日砚悬在庭中漫步，萧明妃终于忍不住去提醒他了。
　　苏砚悬只是木然地抬起手，拢了拢她的肩膀，她依旧美貌，哪怕是眉间添了些许愁思还是一样的美丽，可是砚悬对她丝毫没有了感情。这样的一个拥抱，有美景有温暖，可是却没有感情。
　　“砚悬，我们和离吧。”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如今肯放手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以为只要我对你付出一万倍的真心你就会爱我，所以当日才在酒里下药设计你，怀上思湄。我错了，可是你若是不爱我，为何要带我看尽长安花呢？那时候在长安城为何要骗我说喜欢我，让我嫁给你呢？”
　　“我不想说实话，会让你更伤心的。”
　　“你还会怕我伤心？”
　　“是啊，我害怕身边的人伤心，即便你我并无感情，我也不愿意说出伤害你的话。”
　　“我说和离你就答应？这难道也是怕我伤心？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子和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境遇？我为了你身负重伤再也不可能做我的女将军，不可能回天策府，当初离开七秀坊也再没打算回去，若是和离，你觉得我能到哪里去？我能有什么依靠？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不可能和离，不过是拿和离试探一下你，没想到你就这么冷酷无情。”
　　“随你的心意，你要是想继续留下也没问题，想和离我们就和离，我尊重你的自由。”
　　萧明妃的心，彻底凉透了。或许，自己错就错在爱上他吧，不认识他之前，自己本是个快意恩仇的女将军，可是如今，却成了这么一副可怜模样，再不复当年的潇洒，都是因为爱上了一个自己不该爱的人啊。说是舍不得儿子，她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借口，自己，其实还是舍不得苏砚悬，哪怕他如今那么冷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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