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结党营私，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是贝某等人借机落井下石罢了，祁泠尘未曾收到牵连，依旧官居大理寺少卿，只是这样一闹，妙鸢杀人的事实在是难以遮掩了，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办法救她。
　　她又血书给泠尘，不许他动婉儿，断绝了最后一线生的希望。
　　真是个傻孩子啊，泠尘皱眉，他甚至写信寄回纯阳宫，求问师父有没有可以假死之法。只要保住妙鸢的性命，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未尝不可，他忧思戚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去求见皇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个道理我知道，但是皇上应该知道，她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人，皇上若要杀她，一并杀了臣吧，臣无怨无悔。苏氏心性纯良，皇上想必也熟知这一点，她像是会杀人的人吗？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还请皇上明察，揪出幕后黑手，臣感激不尽。”
　　“朕看中你的才华品德，你给她求情，我可以饶了你这次，可是苏氏自己都承认了杀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我请求延期举行死刑，臣要娶苏氏为妻，让她归我祁家宗庙。”
　　“你这是疯了吗？和一个将死之人成婚？”皇帝有些讶异，果然啊，这个女子是他的软肋。
　　“朕不准，她杀人德行有亏，配不上朕的大理寺少卿，你退下吧。”
　　到了行刑的这一天，妙鸢心境淡然了许多，是啊，杀人偿命，自己做过的事自然要付出代价，她被押进一个牢笼，坐在马车上赶往另一处牢房的刑场。一路上，从看热闹的人群中不停砸过来臭鸡蛋和菜叶，谩骂声不绝于耳，妙鸢擦了擦裙摆上的唾沫，坐得端端正正。
　　我还是京城最美最优雅的人，哪怕死，也还是。她这样想着，笑得十分灿烂，竟然唱起了茶丘的民歌，还记得那是阿晚的父亲教自己的：“小幺妹儿，快筛茶嘞，外面客来哒哟……”回不去了，那些在万花的时光。她想起来了，秋日暖阳微醺，银杏树叶金灿灿地落了一地，师父在树上用竹竿敲打枝桠，自己在树下捡银杏果，阿晚帮自己把银杏果拎到小溪边去洗……那样的美好日子，回不去了啊。
　　她眼角落下了泪，还在微笑着唱茶丘的民谣，要是能在死前再回一次万花谷多好，再去看看花海，看看三星望月，看看云雾山，看看沉香亭……
　　车马喧嚣，驶进了将要行刑的那所牢狱。她一脸平静地下车，低着头，任由侍卫们带着，穿过一间间牢房，听着脚下镣铐的声音，缓步走往行刑场。
　　而在遥远的万花谷，彼时依旧是安静祥和。砚悬端坐在沉香亭中，在一片紫苜蓿中，听着流水潺潺，独自一人抚琴。
　　秋辞匆匆忙忙来找砚悬，却被萧明妃拉住了：“他谁都不理，连我说话也不理的，你就别去了。”没想到秋辞却一把挣脱萧明妃的手，挑着眉反问：“你以为自己是谁？”萧明妃一时无语，秋辞愤然往花海跑去，气喘吁吁地喊道：“公子！我听说今日午时小姐就要被斩首了，公子你怎么还有心思弹琴？快救救她啊！”
　　“那就……斩吧。”他一脸无动于衷，继续抚着青玉流。
　　“公子你！你变了！”
　　“我没变，变的是三小姐。杀人偿命，理应受罚，何况她这种种恶劣行径，实在有辱我万花谷的门风，你记住了，以后万花谷，再也没有一个叫苏妙鸢的弟子，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给我烧干净，书籍物件，一件也不许留，我以后也不想听到底下弟子有关于她的任何传言，只字片语都不许。”
　　“公子！鸢儿她都要死了！你还对她这么冷酷吗？”
　　萧明妃追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微笑，这寥寥几句话，说明砚悬根本就不在乎苏妙鸢嘛，的确，从成婚后砚悬就不再碰自己，自己明面上是苏家少夫人，却有名无实，是够凄惨的。可是到头来，妙鸢还不是比自己更惨？她如今不仅要被问斩，还臭名昭著被砚悬逐出师门。
　　明妃想起来那一日妙鸢回谷时的架势，心有余悸，妙鸢那么争强好胜，为了做花魁不惜杀人，自己却做了她的师娘还给砚悬生了个儿子，她要是一怒之下对自己下毒手怎么办？甚至，对儿子思湄下手怎么办？她做得出来，还好如今她要死了，就再也不可能这样做了。
　　秋辞怏怏地走了，转身看到萧明妃居然在笑，立马问她：“你在笑些什么？”
　　砚悬显然是听到了，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明妃一眼，似乎是苛责，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别的意思，他缓缓抬手摆了一个“嘘”的手势，而后又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
　　思绪渐渐飘远，他仿佛看到，妙鸢在牢房里，痴痴地看着仅有的一丝光明。
　　鸢儿，为师这一生，终究是因为懦弱做了许多错误的判断。当日为了家门不敢抗旨，隐忍着打算送凝眉入宫，已是终身大错，她宁愿死也不入宫侍奉第二个丈夫，比师父我有气节，师父至今都念想着她，以至于忽视掉了你对我的那份感情。相信我，师父真的是为了你好，你年轻，聪明，美丽，不应该就在我这样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药罐子身边浪费青春，所以我有意让你离开，师父也喜欢你啊，可是就是因为喜欢，才想让你幸福，让你离开我找到自己的那个一心人，可是没想到你的性子也那么倔，师父若知道会有今日，当日定然毫不犹豫答应你，亲手为你穿上嫁衣，娶你为妻。
　　明妃她是个好人，却和你一样因为爱慕我而失了心智，她灌醉我才怀的思湄，也算是一段孽缘吧，师父身为一个闻名天下的大夫，做事要符合道德，所以师父昧着心娶了她，也是为了逼你离开我，却在婚后对她冷漠无情，也对不起她。
　　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想，我再没有什么理由留下了。你身上有我种下的生死蛊，你死我也会死，他们要处死你，那么师父，就陪着你去吧。别怪师父对你冷漠，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师父这一生，最喜欢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啊。我们师徒俩去那黄泉路上，看看你幼时缠着我要的彼岸花，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欠你的，师父用余下的生生世世还你。
　　他心里默念完这些，满足地闭上眼，最后一次，闻一闻这万花谷的花香。
　　午时问斩，刑场上沸沸扬扬的全是人，都是奔着花魁来的，把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想不到当日风光无限的花魁，今日就要沦为刀下魂，实在是世事无常，而一众嫉恨妙鸢家世美貌的女子，更是不顾仪态，添油加醋谴责着妙鸢的罪行。
　　“听说啊，她哥哥当初让她学医的，她却跑去做了个妓，啧啧啧，苏家可真是家门不幸啊！”
　　“她客人多得数不过来，一夜得轮着伺候好几个呢！”
　　“果然是个贱货，肯定就喜欢在男人身子底下喘。”
　　污言秽语不忍听，臭鸡蛋也没断过，一直往台子上砸，只见那人人口诛笔伐的犯人上了台子，手脚皆带着锁链镣铐，被层层士兵押着，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她的脸上满是污渍，头发胡乱地披散着，眼神浑浊，俨然是已经死心的模样。
　　正在这时候，一位公子哥竟从人群中窜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刑场上。他穿着战时才会穿的铠甲，面无表情地跪在犯人身前，冲着监斩官燕淮喊道：“刀下留情，这个人杀不得！此人是燕王妃，谁敢动她！上来试试！要杀她，先杀了我燕郡王！”
　　台下围观的人开始起哄，燕淮脸上有些不悦，嘀咕道：“哥哥又为了这个女人胡闹。”他走过去，劝解道：“皇后娘娘都救不了她，你如何能救？从兄听我一言，不要再胡闹了。”燕祈似乎不听这样的劝解，执意跪在那里不动，燕淮手起拳落，砸在燕祈的脖子根上，将他砸晕了过去，拖下了刑台。
　　纷乱的人群中，藏着婉儿。她戴着斗笠，努力踮起脚看向台子，只看到犯人满脸泪痕，刽子手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手起刀落，一颗头颅应声落地。
　　一瞬间，婉儿的脸上滚下一滴泪，她捂住嘴，黯然低语：“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一转头，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胸膛，她惊惶地抬头，吓得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一袭白袍，眸子里宛如沉淀了所有的黑暗和寒冷，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宛如掉进了冰窟，彻骨寒冷。
　　“现在说对不起，有用吗？”冷冷的声音，吓得她不敢抬头。
　　“跟我走。”泠尘死死抓住婉儿的手腕，婉儿无法，只得默默跟着这他，一路走着，直到走进西市一条无人的深巷。多少次在乐馆时，她看到这个腰佩洗尘剑的男人来找小姐，陪她下棋弹琴，两个人宛若神仙眷侣，如今却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让他们黄泉相隔，她想跑，可是又畏惧那一柄寒光凛凛的洗尘剑，祁泠尘，此刻恐怕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走到巷子深处，她终于忍不住了：“祁公子，你要带我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如果祁公子想结束我的性命来给小姐报仇，那现在就动手吧。”
　　“你以为你做了这样的事，我会让你一死了之吗？”
　　“那祁公子想做什么？”
　　“我要让你亲口告诉我，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若是不说，那我就让你尝尽这世间最残酷的刑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你供出幕后主使，我劝你，还是说实话，我或许能放你一命。”
　　“请公子赐我一死。”她闭上眼，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淡然模样，泠尘顿时就被激怒了，拔出洗尘剑架到她纤细的脖子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若不是妙鸢血书让我别杀你，我能让你活到今天？”
　　“什么？”
　　“当日我提议杀了你这个人证，再用我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为妙鸢洗罪，她却宁愿死都不让我杀你，她这样护着你，你却到如今，都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要害她？她已经死了，你到如今都不肯告诉我吗？”
　　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滑落，从脸颊滑落到嘴里。婉儿看着素来冷淡的泠尘，在自己眼前为妙鸢落下了两行热泪，被吓得不知所措。
　　“我……我，对不起。”婉儿满脸歉意，脸上泪痕未干，“我以为小姐这么一个聪明人，一定有办法化解危机的，可是我，我没法啊！他们抓了我一家八口人，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出庭告发小姐，他们就要杀我全家，我是被逼无奈的！求公子放了我吧，我真的没有办法！”
　　“那他们，如今放了你的家人吗？”他似乎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放了。”
　　“好，那你说说看是谁陷害妙鸢？你若不说，可别怪我针对你们全家，你若是乖乖说实话，我自然会为你和你的家人，备好一辈子的花销，送你们远走高飞离开是非之地。”
　　“祁公子！求你了，别逼我！”
　　“我的耐心有限，你若是惹怒我，我现在就可以结果了你，再送你全家老小给妙鸢陪葬！我从玄宗时起就在朝中任职，如今已是三朝元老，你以为我是如何坐稳今天的位置的？手里可不多你们家这八个人头，说，到底是谁！”
　　婉儿腿一软，终究还是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说出了所有实情。
　　这僻静的小巷里，突然一辆马车狂奔而来，泠尘收起洗尘剑，警惕地看了一眼。那车夫似乎专心赶路，并未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泠尘目送着车马行远，继续盘问起婉儿来。
　　一个时辰以前，妙鸢被押着去了死囚，她已经心如死灰，安然等死了。
　　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齐刷刷跪了下来。
　　身穿团龙密纹黄色锦袍的人，站在前面不到十尺的地方。
　　妙鸢愣了愣，并不打算和众人一样跪下。
　　“怎么，见到朕为何不跪？”
　　“不想跪，就不跪咯。临死前能反抗一下天子，倒也值了。”她突然，想调皮一下。
　　“朕是个惜才的人。”
　　“所以你不顾流言蜚语，继续让祁大人留任，谢谢你。”
　　“聪明，不过你还没有猜全。”
　　“嗯？”妙鸢有些疑惑。
　　“朕惜才，所以朕愿意网开一面，放了你，看到那边那个女囚犯没有，她也是死囚，但今日她会顶着你的名号被处斩，而你，朕决定把你流放西域。若你答应朕，永远不与朕为敌不损害我大唐，朕从此就当你不存在了。”
　　“流放？”她有些讶异。
　　他走上前来，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回家吧，我的回纥公主。”
　　妙鸢心下一惊，呆呆地看着代宗，这个年轻的皇帝，他什么都看穿了。
　　自己是当日温雅公主和西域伶人私通生下的女儿，是他祖父还有父皇追杀的罪人。可是他却选择，放过了自己？他真的有这样的心胸？
　　妙鸢哈哈大笑，突然想放肆一下，便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你真的有这样的心胸？”
　　“你错了，是祁大人有这样的心胸。”
　　寥寥几个字，妙鸢不会听不出他的深意，李家为了平定安史两家的叛乱，借用了回纥的军队收复洛阳，如今天下安定，回纥军队却迟迟不肯撤出大唐，很有作乱的嫌疑。而如今回纥在任的传说是明教长老之一的可汗，名陆遥峰，正是妙鸢的亲生父亲。比起给一个青楼女子玉瑶讨回公道，妙鸢的命，拿来卖陆遥峰这一个人情更有用。这样的利弊关系，必定是泠尘给皇上分析过了，他才肯放自己一条生路。
　　“那么，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再也不会回到长安城。
　　安心地回到回纥，做自己回纥公主，促成两个国家的和平。在这一点上，自己倒是和代宗达成了一致，不管自己这些年怎么狂，都没有触及到他的江山社稷。所以他选择了相信泠尘的计谋，而非秘密处死自己这个异族公主、前朝罪臣，这样看来，这位年轻皇帝的胸怀，倒不一般。
　　他是个治国之才。
　　那么自己受了他这份救命之恩，就别再给他添乱了，按照他的意思，带上这份国书回回纥去。
　　“去吧，你的猫在马车上等着你，祁大人，这里就交给你了。”代宗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他身后的泠尘留了下来，扶起了妙鸢，看着她从脖子蔓延到脸上的伤痕，很是心疼：“他们竟然下这样的狠手。”
　　妙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慰泠尘道：“我没事的。”
　　“鸢儿，你此去自己小心，我发誓，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回到这里的。”
　　“好，我等着那一天。不过，真的要谢谢你，不然皇上不会这样放过我的。”
　　“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赌一把向皇上提及了你的身世，让他衡量一下利弊；又提及你救叶梦雪一事，让他顾念这救他师妹的情分，好在我这一次赌赢了，皇上放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不，谢谢你。”妙鸢低下头，眼泪簌簌落下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此生多劫难，都拜君所赐化险为夷，此去山高路远，恐怕再无机会回到长安城，泠尘哥哥你保重。”
　　“不，我一定会帮你洗清冤屈，接你回来的。这里还有你最挂念的师父不是吗？”
　　妙鸢换上了一身西域的衣裳，以红色面纱遮住脸，悄悄地上了波斯商人的马车，这都是泠尘的安排，妙鸢将会由这一队波斯商人护送着，平安回到回纥。上得马车，软软果然蜷缩在车上，一见妙鸢上车就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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