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永仪犹犹豫豫地看看那只鹿角远高过她头顶的灵鹿，又扭头看看面色认真的玄微真人，怯怯地上前了小半步。

　　玄微真人见她一脸惶恐，便对她微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她。

　　永仪只得迈起腿，扶着灵鹿的肩背，也不敢使力，笨拙而勉强地爬上了鹿背。

　　她坐得不稳，也不敢乱动，就在她隐约觉得自己就要从鹿背上滑下来时，背后突然有人贴了上来，是玄微真人坐上了鹿背，将她环在了双臂之间。

　　“抱紧脖子。”玄微真人清冽微凉的气息从她耳后传来，听得她一个激灵。

　　永仪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但既然师父发话了，她也不敢不从，于是便微侧了身，抬手揽住玄微真人脖子。

　　与他肌肤相触那一瞬间，她只觉自己搂住了一座白玉雕成的塑像，止不住地心脏狂跳，而玄微真人白皙的耳后竟也泛起了一抹微红，她清晰地看见他腮后紧了紧，方憋着什么情绪般冷静道：“让你抱紧鹿的脖子。”

　　永仪僵了一瞬，接着便从脑门到耳朵脖子全都红了。

　　她“哦”了一声，讪讪地转回头去，小心翼翼地搂住灵鹿修长的脖颈，只听得背后的玄微真人再次呼哨了一声，两人一鹿便如闪电一般蹿了出去。

　　永仪微弱地惊呼了一下，身形左右晃了晃，玄微真人便紧了紧搂住她的双臂，低声道：“别怕。”

　　这头灵鹿飞奔起来竟比一般良驹还要轻松敏捷，骑在鹿上几乎感觉不到半点颠簸，只见两侧树木飞快后退，林间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永仪起初还半眯起眼不太敢看四周，跑了一会儿便慢慢地适应了飞驰的速度，微微睁开了眼。

　　她过了起先的片刻惊慌失措，开始意识到紧紧贴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矫健身躯，是数年来连话都没怎么跟她说过的师父。

　　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与旁人如此亲昵，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与心跳，鲜活温热，与她紧密相联。

　　“师、师父……”永仪弱弱地开口问，“这、这鹿是您的吗？”

　　玄微真人似是思考了一下，才轻声道：“不是。我只是有幸与它相识。”

　　永仪也轻声道：“当年师祖送我去琅琊山时，骑的是一匹全黑大马，说是大食国的国宝，可好像那马也没有这鹿跑得快呢。”

　　玄微真人没有说话。

　　永仪接着又问：“师父，为何当时师祖一定要将我送到您那里，不愿把我留在上一观中呢？是……是觉得您和我有缘吗？”

　　玄微真人仍然没有说话。

　　永仪其实一直惦记着那日夜里与十年前的玄微相遇一事，昨日死里逃生后，见玄微真人比原先温柔了些，便兜来绕去地，想探探他的口风，此时见他虽一直没有说话，呼吸声却依旧平稳安然，想来他应当没有生气，便鼓足勇气接着瞎编问：“师父，师祖当年说我长得面善，好像曾在哪里见过。您呢？您觉得以前见过我吗？”

　　玄微真人沉默了更久，才轻飘飘道：“除了你与永淳，我已多年未跟女子见过面、说过话了。”

　　这话让永仪略松了口气，她也不敢再问“多年”是几年了。

　　其实她仍有满心疑惑，不知她回到过去发生的事会不会影响眼前这个世界？仅仅是见一面玄微倒也罢了，若她再做了别的事情，会不会有更大的变化？

　　她垂头沉思，想着到了上一观后，整日留在一处，便有机会验证一番了。

　　她不说话，玄微真人自然也不说话，两人便骑鹿飞驰，一路全无旁骛，目不斜视。

　　这灵鹿奔跑的速度比步行快上许多，两人清晨出发，午后片刻便已到了金陵城外。

　　上一观在城郊紫金山上，两人在山脚处下鹿步行爬山，那头灵鹿便自行走去了山中林间。

　　紫金山遍植果树，高大的枇杷、杨梅、蜜桃树下间杂着百年茶树，故而整座山间全是果香茶香，分外甜美清新。

　　上一观乃是大衍朝中第一道观，除了靠近山顶的三座高耸大殿以外，从半山腰便开始隐约可见各座便殿配殿、丹房药房，还有供香客住宿的寝室。

　　他们刚入山门，便照例有候在道旁的小道士奔上来：“玄微师叔！您怎么今日这么早便到了？我这就去通知师父！”

　　这小道士说着便飞奔而去，赶在他们头里往山上狂跑。

　　上一观是敕造的皇家道观，三座大殿均是贴满了金箔的金殿，午后阳光又烈，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永仪跟在玄微真人身后，悄悄转头往山脚下看。

　　紫金山风水极好，山坡坐北朝南，山麓南侧便是一条银带般的大河，名叫潜龙河。

　　潜龙河绕着紫金山弯了一道大弯，将整座山头拥在怀中，而河边山下的平坦之处则依着水势，盖满了精致小院，各个院内都有亭台楼阁，还引了潜龙河水入内修成池塘花园，那便是金陵城中的达官贵人家度夏消暑的别业了。

　　曾经永仪每年夏日也会随爹娘一起来自家别业消暑，只是她此时远远望去，已分辨不出那座小院是她曾经的家了。

　　上了半山腰后，那布满河弯的数十座别业便渐渐看不清了。

　　紫金山不高，他们刚上到大半，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甩着宽袖直奔而下，远远地便喊：“师弟！你这一路可好？”

　　那人五官端正，直眉长脸，神色疏朗大气，头顶戴的是全天下仅此一枚、上一观观主世代相传的紫金镶玉冠，正是上一观现任观主、玄微真人的师兄太.安真人。

　　只看他沿着台阶往下小跑这几步，永仪便发觉太.安真人应当是不会武艺的。

　　国中其他道观都习武成风，反倒是这天下第一、皇城脚下的上一观里从不练武，日常只打些强身健体的简单长拳，也不知玄微真人是在哪儿学的轻功？

　　与太.安真人的满面春风截然不同，玄微真人仍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只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笺，递到太.安真人眼前道：“清心丸丢了。这是配方。让你徒儿备药、开丹炉，今日开始重炼。”

　　太.安真人显然对他这般就事论事的冷淡态度极为适应，甩手将薄笺飞给离得最近的一个徒弟，扭头就关切地问：“清心丸怎么丢了？你们遇着什么人了？你人没事吧？”

　　他说着便又对另一个徒弟喊道：“派人下山清一清，别让闲杂人等在山边逗留！”

　　玄微真人一点儿也没有要回答他话的意思，永仪只得对太.安真人恭顺道：“回禀师伯，我们昨日傍晚的时候突然在山边遇袭，对方不知是何人，放了好几波密箭，后来师父带着我逃入山中，他后肩还中了一箭，好在伤口不深……”

　　永仪话音未落，太.安真人便大惊小怪道：“啊？你受伤了？”

　　他说着便一个箭步跨到玄微真人背后，见他左肩果然破了一个小洞，便愈发紧张道：“伤口还疼吗？上了药没有？箭上没毒吧？”

　　玄微真人当先往山上走去，微微一皱眉，“啰嗦。”

　　太.安真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衣衫肩膀左看右看，端详半天见伤口果然并不凶险，这才有心思扭头问永仪道：“你叫什么？怎么这次是你跟你师父来？永鉴怎么没来？”

　　永仪也没法施全礼，只得边走边行了个拱手礼道：“永仪见过师伯，今年永鉴师兄留在了山上，师父格外开恩，带我来了金陵。”

　　太.安真人边走边看她两眼，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师父救回来的永仪啊。”

　　太.安真人顿了一步，待永仪到了他身边，便压低声音问：“我师父在哪儿救的你？”

　　永仪顿时尴尬，低了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玄微真人头也不转地反手扯了一把太.安真人道袍，将他甩到自己身前。

　　太.安真人也不再问了，只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永仪。

　　玄微真人原本在观中的单房自然还留着，永仪便被安置在他隔壁的小间，自有道童取来观中衣衫给他们更换。

　　上一观既为朝中第一大观，连衣着都比别处讲究，依着等级分为了三个颜色。

　　未出家的粗使杂役穿的是黛色布衣，正式拜师入门后便换成了青色纱衣，但此时还不算是正式出家，只能算得半个修行之人。

　　而所有年满十八岁的弟子都可自愿参加经义大考，通过之人才算得上正式出家得道了，受宫中天子金册御封，晋为观中真人，衣衫也会换成月白的丝绸道袍，从头到脚均密密绣着水波暗纹，迎光时能看见微光流转，仙气十足。

　　道门从不强求，去留随意，永仪穿的是青色纱衣，这便意味着她仍可随时还俗，过红尘中的日子，而玄微真人自然早就穿上了白色绸袍，那便是得道出家的标志了。

　　两人更了衣，玄微真人便领着永仪去正殿参拜无量真君。

　　这还是永仪第一次进上一观主殿，此殿建在五层玉石台基之上，重檐碧瓦，高九丈，面宽十八丈，殿前紫金香炉终年香火不绝。殿中神龛供奉的是顶天立地的无量真君彩绘贴金像，此时殿中有不少来给真君上香的百姓，玄微真人一进殿门，便有不少人侧目看来。

　　他也见怪不怪了，只领着永仪上了香，便又带她往主殿后的丹房走去。。

　　这里的丹房也气派宽敞，沿墙一字排开十余个极大丹炉，纯铜鎏金，熠熠生辉。

　　永仪知道玄微真人配药时不得打扰，便一个人等在门外，等他配好了药，燃起了丹炉才缓缓摸进丹房。

　　玄微真人看着炉中通红火苗道：“白日你看炉火，夜里换我。”

　　“是。”永仪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地点头答应。

　　此时虽然还是白日，但玄微真人却没有回去歇息之意，与永仪并排盘腿坐在丹炉前的蒲团上，两人一起看着炉火，直到天黑。

　　入夜后永仪只略躺了一会儿，便悄然绕到房后一口古井边，确定了四下无人，便取出了沙漏，握在手心捂热了，缓缓翻转。

　　上一观已建成多年，十年前与眼前相比景致变化不大，唯有周围几棵大树看着细幼了一丁点。

　　永仪知道十年前的此时玄微与金虚真人都去了琅琊山，观中应该没人认识她，但她也不敢四处乱走，便在树下仔细寻找，捏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找了棵最大的香樟树，在树干最底部深深刻了“上一”二字，又挖了个极深的坑，将那块石头埋在坑底。

　　接着她便躲在几棵树后静待时光流逝，半个时辰后又几乎分毫不差地回到了这几棵树间。

　　那棵香樟树干上此时并无“上一”二字，与她离去之前全无二致，她再刨了许久，也没看到刚才埋的那块石头。

　　永仪咬唇思索，看来她去十年前做的事，并不会留在眼前这个世界？

　　那难道说她无论如何努力，都还将停在眼前这个孑然一生的命运中？

　　唯一的安慰是，即然她回去的十年前与现在并无交集，那现在的玄微真人应当没有见过她？

　　永仪一边沉思，一边魂不守舍地在房后乱逛，不知如何便走到了丹房门口。

　　丹房大门紧闭，但她甫一靠近，便听见从房中传来警惕的一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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