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什么？”太.安真人大惊失色，“你去那里做什么？我那日不过就是提醒你一句，觉得你与永仪这几次共患难下来，有些过于亲近了，你也用不着刚好一些就去戒堂吧……你眼下身子这般虚弱，去了戒堂岂不是又要大伤元气……”

　　太.安真人边说边知道拗不过他，慌忙停下脚步，将在身后远远跟着的永诚叫到身边，悄声道：“你快去找永仪，带她到戒堂去。”

　　永诚慌忙就去了，只是永仪不在房中，他在四周转了好大一圈，花了一刻多钟，才在池塘边找到了正在愣神的永仪。

　　永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惴惴不安地问：“师兄，戒堂……是什么地方啊？”

　　永诚已跑出了满头大汗，抖着声音道：“自然是犯了戒受罚的地方。我跟你说，这戒堂执法的师叔祖，双目失明四十多年了，道是目不能视，才能心无偏颇，无论什么人犯了错，他手中的法杖打下来都是一样轻重。”

　　“那我师父去那里做什么？挨打吗？”永仪顿时觉得不妙，她虽然不知道玄微真人要去干什么，但听到这消息便已紧张起来。

　　永诚摇摇头，气喘吁吁地带着她小跑去了后山。

　　戒堂是一间高大宽敞，却一扇窗户也无的大殿，两人跑到门口，永诚便不敢往前走了，永仪却顾不上那么多，径直推开了一扇侧门。

　　殿里一片漆黑阴沉，唯有两面墙壁上燃着两盏油灯，永仪眼前骤然一黑，还没来得及适应，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别出声。当心连你也打。”太.安真人在她身后悄声道。

　　永仪定睛缓了缓，看清了殿中情形便再度眼前一黑，脚一软便差点跌在地上。

　　玄微真人跪在大殿中间的青砖地上，双手被两根屋顶垂下来的铁链高高分开吊起，背上已鲜血淋漓，而他身后有个盲眼老道，双手握着一根手臂粗细、刻满符咒的精铜杖，正高声数到了“十九”。

　　老道甫一数完，法杖便再度重重地落在玄微真人背上，发出“嘭”的一记闷响，在他雪白道袍上又添了一道皮开肉绽的血迹。

　　玄微真人全未闪躲，绷紧腰背硬接了这一杖，永仪立刻极力挣扎，要甩开太.安真人的手，却不想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警然道：“你师父说他犯了妄语、淫邪两戒。妄语是破了誓、绝食之日吃了东西，这淫邪……他便没说了。”

　　永仪顿时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

　　她想到那夜里那个迷乱而狂热的吻。

　　可是明明是她先去强吻师父的啊。

　　她竭力回头，忍住泪倔强道：“那也是我犯了戒，要打应该打我。”

　　太.安真人面色阴沉，“你穿着青衣，修行未满，若是犯了戒，杖责便不够了，只能要么负疚自尽，要么离山还俗。”

　　他们二人贴在殿门边，玄微真人正背对着她，永仪转回头去抖了抖，见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又添了新伤，便忍不住脚一软，跪在地上暗自哭泣。

　　她此时才渐渐看清，戒堂的四面高墙都绘着面目狰狞的天王像，屋顶更有一幅六道轮回的壁画，告诫众人若是今生作孽，来世便得不得投胎为人了。

　　微弱的两团烛火之间，执法老道又数了“二十”，重重的一杖再度落在玄微真人背上。

　　老道打完了这杖，庄重地收回法杖立在玄微真人面前，苍老的声音如同破锣摩擦：“刑罚已了，你在这儿跪满一个时辰，便自行离去吧。”

　　玄微真人一直跪得身姿板正，头颈也端正立着，这时方垂下头来，轻声应了一句“是”。

　　盲眼的老道拄着法杖橐橐有声地走了，太.安真人则站到永仪面前低头问：“你看到了？你若是行差踏错，你师父便得跟着受罚。”

　　永仪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抬手抹了抹泪，笔直跪好道：“永仪知错了。永仪在这儿陪师父跪着。”

　　太.安真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有不忍地蹲下身来，轻声道：“你年轻不懂事，你师父说是他没有教好你，替你担下了罪责，你以后……可要小心。”

　　永仪抿紧双唇点了点头。

　　太.安真人长叹一声，起身推开门走了，又在身后掩上了门，整个戒堂顿时重又暗沉下来，只有两盏极其微弱阴森的烛火。

　　戒堂中间跪着的玄微真人不知是不是晕了过去，一直半吊在那儿没有动静，背上则全是鲜红血迹，道袍上已找不到白色的地方。永仪不放心地想过去看看，又担心再被抓住什么错处，一时纠结地又只能落下泪来。

　　“永……”玄微真人远远地微弱地唤了一声，永仪顿时无法克制，匆忙爬起来跑到他面前，跪下来抬头问：“师父，师父你怎么样了？”

　　玄微真人无力地垂着头，身形终于前后晃了几下。

　　永仪抬手捧住他脸颊，借着极度昏暗的烛光端详了一下他毫无血色的面孔，泪如泉涌道：“师父，都是永仪不好……是我那晚逼你吃东西的，不能怪你……你疼不疼？我……”

　　她边哭边贴近了一些，想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却又一瞬间便清醒过来，她与师父这般亲近，便更是要害了他。她慌张无措地松开了手，颓然地半坐在地上，嘴唇颤抖，无声地而压抑地垂泪。

　　玄微真人略带吃力地喘息了两下，攒了口气问：“永仪……那日你逼我吃的粥……是哪里来的？”

　　“我……”永仪抬起头来，见他目光中带着一抹温柔，便支吾了一下，想找借口骗一骗他。

　　似乎是猜到了她心迹，玄微真人紧接着又道：“粥……也罢了，红豆沙……还有陈皮……膳房里没有……”

　　他盯住她双眼，眸子黑沉毫无光彩，身形微晃，声音虚弱颤抖，语气却分外笃定：“……你若是妄言，师父……便再替你受罚……”

　　永仪看着他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心中腾起了千万道痛苦难当的烈焰，灼得她五内俱焚，整个人都仿佛化成了一滩灰烬。

　　她思量片刻，用双手抹了抹脸上泪水，从衣领中取出那枚沙漏，解开了绳结，将细绳移到玄微真人脖子上，两手探到他颈后，将绳结重又系好，跪起了身来，将脸凑到他耳边，闭上眼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道：“师父，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

　　她不敢再碰到他一丝一毫，只闭紧了双眼，一边用力感觉着他的气息，一边从捡到这枚沙漏开始，将所有的奇事异象都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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