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玄微真人站在她屋里，听见她喊才猛然转过身来，迈过脚下腾腾燃烧的门槛往外走了一步，冰雪般的容颜被火光映得明亮而温暖。

　　“师父……”永仪顿时垮下肩膀，两股热泪涌上眼底。

　　她展了展身上的湿被，刚要往前走去迎他，却陡然见房梁猛地塌了，火场中传来一声巨响，玄微真人脸色大变，整个人往她的方向飞扑过来，直接将她扑倒在地，带出去半个身子的距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永仪背下垫着湿被，一时还未觉得痛，玄微真人压在她身上，脑袋趴在她胸前，她缓了缓便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边叫着“师父”，一边欠身往他身下看去。

　　这一眼看得她魂飞魄散：他的一条腿被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砸中，雪白道袍已着了火，猎猎燃烧着。

　　永仪飞快抱着他往空地滚去，接连滚了好几圈，才将他下半身的火扑灭了。

　　早有人一路狂奔过来，冲到永仪与玄微真人身边高喊着问：“你们没事吧？”

　　永仪慌忙摇头，与来人将玄微真人扶坐了起来。

　　他身上衣衫已被烧得支离破碎，所幸肌肤大多完好，只有左小腿方才被着火的门框砸中，此时有一条极深极长的暗红色烧伤痕迹，宛如一条狰狞的粗蛇。

　　他既没晕厥过去，也没喊痛叫疼，只是喘了喘气，对来人摇了摇头，甚至想自己站起来。

　　“师叔您别动！我找担架来！”来人匆忙又奔走了，永仪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拖着站不起来的玄微真人又往边上挪了挪，离火场更加远了些。

　　她低头看着他腿上那条狰狞巨大的伤痕，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抬头叫了声“师父”，眼眶便刷地又盈满了泪，只是硬忍住不敢哭。

　　玄微真人似乎还有些失神，只空洞恍然地盯着她看。

　　太.安真人见他们俩从火场逃生，也飞奔了过来，一把推开永仪，看见玄微真人腿上的伤，便飞快伸手撕开了他腿上裤子，念念有词道：“这裤子现在不扒了，一会儿准得黏在伤口上。”

　　他将玄微真人一条腿上的裤子扯下来扔了，便要去撕另一条裤腿，玄微真人已清醒过来，伸手拦住他，摇了摇头，太.安真人直接挥开他手，毫不留情地将裤腿撕了，仔细端详他身上伤势。

　　很快有人带着担架折返回来，将玄微真人抬到了担架上，往前方大殿走去。永仪小跑着跟在担架边上，一路紧盯着玄微真人的神色。

　　他虽躺在担架上，却还是一幅从容不迫的冷静样子，只定定地盯着她看，深邃双眸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永仪哑着嗓子一边跑一边解释道：“师父，都是我不好，我……我想着到后山透透气，谁知道有点儿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回来……害您受伤……您不应该去找我啊，我……我不在屋里……”

　　玄微真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她在说什么，只沉默了片刻，对她摇了摇头。

　　大殿里已辟出了疗伤的角落，这晚虽事发突然，但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就寝，早就顺利逃出来了，偶尔有一两个轻伤的，也是救火时摔了跌了，整个观中受伤最重的便是玄微真人。

　　永仪紧紧跟在玄微真人身边，见他被人放在了治伤的竹榻上面，便又凑过去，没想到太.安真人从身后将她拉走，冷着脸道：“要给他脱衣裳治伤，你待在这儿像什么话？”

　　太.安真人一贯和蔼可亲，从未拿这等黑脸对过人，永仪自知理亏，便默默地退了出去，自己找到井边打水洗了洗脸。

　　火势愈演愈烈，眼看是救不了了，所幸观中有四五排单房，着火的只是其中一排，与其他几排之间留有距离，不会殃及其他房间，于是观中诸人也不再冒险救火，只沉默看着烈火将这排单房吞灭，再渐渐转小。

　　玄微真人的单房是最早尽数烧光的，永仪与其他人一道看着自己的房间也化成了一摊灰烬，方惊魂未定地回了大殿。

　　那个治伤的角落已被人用屏风围了起来，只留了几个人守在外头。永仪刚一走近，便听见太.安真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跟你说了这药灵验，化腐生肌，治烧伤最好，你怎么这么倔？当年不肯用，现在也不肯用？这腿上的伤口这么深这么长，弄不好你就瘸了！”

　　永仪心里大惊，也顾不上避讳礼数了，径直冲到屏风后头，盯着玄微真人看。

　　玄微真人已被人换了一身衣裳，擦净了手脸，方才略显狼狈的容颜已恢复了平日的清俊，只有左小腿上的裤腿还高高卷起，露出一道极为瘆人的深红伤疤。他看了冲进来的永仪一眼，便又垂眸轻描淡写道：“瘸就瘸了，瘸了我也是玄微。”

　　太.安真人只怕已经劝了半天了，带着黑灰的脸上尽是怒意，挥着手中一只药瓶道：“你是什么毛病？宁可瘸了也不愿意用这药？”

　　玄微真人侧过脸去，一副油盐不进、宁死不屈的样子。

　　永仪看看他，又看看气得面红耳赤的太.安真人，忽而踮脚从太.安真人手中抢过那瓶药道：“师伯，您按住我师父。”

　　太.安真人手下一空，呆滞了一瞬便反应过来，飞身将玄微真人死死按在竹榻上，高喊道：“直接倒在伤口上就成！”

　　永仪立刻拔出药瓶的盖子，要往玄微真人腿上倒药。

　　开了盖子的一瞬间，她就明白玄微真人为何死都不肯用这灵验的药了。

　　这药散发着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她一开盖子便被熏得眼一花，几乎要摔个跟头。

　　玄微真人闻到这奇臭便无声地用力挣扎，无奈他一条腿不能用，又被太.安真人占得先机，死死压在身下，挣扎了几下便觉腿上一凉，那整瓶药膏都被永仪倒在了他伤口之上。

　　这药一碰到伤口便是一阵剧痛，玄微真人顿时没了挣扎的力气，只一下子绷紧了全身，痛得眉头紧锁，却也生生忍住了，一声不吭。

　　永仪见他受伤的左腿已痛得微微抽搐，便伸手按住了他冰凉的足踝，轻声道：“师父，您坚持一会儿……”

　　她接着也说不出话来，那股奇臭迎面而来，熏得她连气都不敢喘。

　　太.安真人又按住了玄微真人一会儿，见他力竭软在了竹榻上，知道这一阵子痛楚算是过去了，便起身捂着鼻子道：“永仪啊，这药是每一个时辰便得上一次的。”

　　永仪两眼一花，却坚持道：“好，师伯，您把药给我，我会记着按时给师父换药的。”

　　太.安真人点了点头，四下打量一番道：“不成，得给他换个地方。这大殿臭的……我们明日还如何早课？去我房间吧……”

　　太.安真人说着便要叫人，玄微真人探手一把抓住他腰带，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凉亭……”

　　太.安真人反应过来，点头称是：“凉亭也好，不然你自己跟永仪也受不了这味儿。”

　　他说着便命人进来将玄微真人连人带竹榻抬了出去，绕到后院的池塘边，放在了池中一个八角凉亭里。

　　那药的奇臭之味被夜风一吹，方散了七七八八，但离得近了，还是能闻到玄微真人腿上的一股恶臭，如同一块巨大的腐肉。

　　那几个抬人的人放下玄微真人便匆匆告退了，太.安真人也只远远地捂着鼻子站在亭外，只有永仪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帕，对折成了三角形，俯身替玄微真人捂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又蹲在他身边轻声道：“师父，您忍一忍好不好？治伤要紧，若您真的……留了什么症状，那永仪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她说着便低下头去，愧疚地不敢看他。

　　玄微真人斜靠在竹榻上，垂头看了看她，轻叹了一口气，微微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她了。

　　永仪心头一松，便赶紧去拜托太.安真人，要来了另一张小些的竹榻，还有清水手巾，棉被枕头，干净衣裳，驱蚊熏香，自然还有好几瓶那奇臭之药。

　　此时虽然已是盛夏，但山中夜凉，她待被子一来便先盖到了玄微真人身上，又给他塞好枕头，让他先行休息，她自己则默默地跑去无人角落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回来把另一张竹榻搬到他身边，抖开床上被子。

　　玄微真人一直大睁双眼，看着她忙来忙去，见她也要睡在这里，终于忍不住道：“你不用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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