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展家自永仪的高祖父起，便在平定南夷的一场恶仗中立了战功，封了爵位。而她曾祖父更是百年难遇的名将，帮着先帝开疆辟土，将被西北异族占去的大片江山尽数收了回来，去世时已是前朝唯一的一位异姓公侯，靖国公。到了她祖父和爹爹展云骞这一辈，大衍朝已是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多年未曾动过兵戈了，展家世袭的爵位也降到了靖安侯。她爹爹从小读书修文，参试中举后领着户部的文职，刚到而立之年，便已在朝中极有声望。

　　展家几代都是单传，但每一代的家主都是名垂青史的忠臣良将。

　　眼前的展云骞刚过而立之年，高大挺拔，浓眉大眼，浑身上下英姿勃发，正是永仪记忆中爹爹的模样。

　　刘辉马上迎上来施了个半礼，“侯爷恕罪，风筝应当在最后那辆车上。不知小姐此时要放，我这便去找。”

　　他说着便小跑去了，只留展侯一人站在门前，边看着下人收拾，边面含微笑，心情舒畅地四下看着。

　　这一看，便看见了在对面树下全身僵硬、怔怔垂泪的永仪。

　　展云骞愣了愣神，接着便大步流星走到永仪面前拱手施礼道：“女真人慈悲。不知女真人可是来找什么人的？”

　　永仪抬眼看着八年未见的爹爹，再想到他当年被拖上刑场时披头散发、目眦欲裂的惨状，便连眼都眨不了了，唯有两行眼泪汩汩而下。

　　展云骞愈发心生疑窦，温言问：“女真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在下可以替您想想办法。”

　　永仪这才低下头去，掩饰着抹泪，强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多谢展侯。”

　　展云骞笑了，“女真人果然神通，竟知道在下姓氏。”

　　永仪意识到不妙，更加不敢抬头，暗悔自己来得冲动了。

　　展云骞见状也不多问，只从怀中取出一枚锦袋，递到永仪面前，“女真人，展某不才，也不知您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只得这般粗鄙，万望您不要嫌弃。”

　　永仪木然接过锦袋，捏在手里便知里面都是银钱，忙要推辞，展云骞却已疏朗一笑道：“女真人不必客气，展某一见到您，便觉得颇为面熟，不知咱们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永仪慌忙摇头，展云骞又道：“既然没见过，那便更是缘分了。女真人千万莫要推辞。”

　　永仪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爹爹仍然年轻清朗的面容，一时又蓄了满眼的泪。

　　她强压泪水，低哑着声音道：“展侯，朝中局势波云诡谲，您……务必小心。若是有什么不详之事，您千万别管，以免波及家人。”

　　当年展家负罪时永仪还小，并不清楚展侯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只能含糊其辞地提醒一句。

　　展云骞见她这副情状不免觉得奇怪，一双英朗眉眼间露出了三分疑色，却仍是温和大气道：“多谢女真人提点。只是展家世代为国为民，只要是能管、该管之事，展某必然不会置身事外。”

　　永仪知道自己爹爹绝不是胆小怕事、趋利避害之人，原本也没抱太大期望，只好依旧言之不详道：“是，只是我曾经……曾经卜过卦，似乎将有什么祸事要危害展家，只望将来展侯若是遇到了什么事，能记得我这一番话。”

　　展云骞依旧一笑：“多谢女真人关切，恕展某从不信道，更不信卜卦问吉之术，天下之事，皆在人为。展某自当……”

　　展云骞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银铃一般的女孩叫声：“爹爹爹爹！”

　　他立刻转回头去，永仪也随他一块将目光投向了正从门里飞奔而出的小女孩。

　　那是她自己。

　　是八岁时的她。

　　她不记得自己这样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此时见到了一身红衣，雪肤皓齿，双颊粉嫩的自己，竟觉得一阵诡异的陌生。

　　“爹爹，我的风筝你找到了吗？”女孩娇嗔着朝展云骞跑来，边跑边看了一眼展云骞身边的永仪。

　　对上女孩视线的一瞬，永仪面前的一切都不见了。

　　幼时的自己不见了，年轻英俊的爹爹不见了，管家、下人、马车、大宅全都灰飞烟灭了，只留下了一片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永仪仿佛坠楼之人摔在地面，无法自持地跌坐在了地上。

　　看来她是因为被当年的自己看见，从过去弹回来的。

　　她呆坐了一瞬，便立刻从颈间取出沙漏，疯狂地上下反复颠倒，又接连用力拍了沙漏数十下。

　　但无论她如何折腾，沙漏里的晶沙始终稳如泰山，分毫不动。

　　这沙漏一日只能使用一次，她已将今日的“寿数”用完。

　　永仪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上一观中的。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泪眼朦胧的模糊中，她如一个孤魂野鬼，脚下发飘地沿着来时的小径缓缓而上，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人在何方。

　　她已回想起了当年那只心爱的风筝，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从未见过一个女道消失在眼前。

　　现在与当年，真的已经裂为两个世界。

　　现在这个景和十二年，不会再有展家，不会再有展星眉。

　　回到玄微真人单房门前时，她才略醒过了一些神来，用手抹了抹泪，推开门扉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

　　玄微真人还在熟睡，他不知何时取下了头顶的玉冠，乌黑的长发散在肩头，还有一些滑落到了床侧。

　　永仪不敢打扰，便回了隔壁那间自己的侧屋。

　　她一进屋便跌坐在床前地上，抱着膝盖无声而激烈地大哭。

　　她哭得极为克制，不敢出声，只有双肩不住地剧烈颤抖。

　　前殿的喧嚣与她无关，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只有她一人，孤独而痛楚地饮泪。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身前投下了一个修长清瘦的影子，才缓缓抬起头来。

　　玄微真人站在她面前，已换上了日常的衣裳，长发只在身后松松挽了一下，并未戴冠，显得有些憔悴，却没了平日里那令人敬而远之的冷漠。

　　他低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眼里似乎有一抹不解与担心。

　　永仪抹了抹自己满是泪水的双颊，哽咽着解释道：“我……今日过节，我……我只是想爹娘，想……家人了。”

　　她说着便又埋头下去抽泣，已然无法遮掩自己狂乱的心绪。

　　玄微真人在她面前静静立了许久，方轻声道：“师父做你的家人，成吗？”

　　永仪抬起头来隔着泪眼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无法自拔地扑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双腿。

　　永仪已很多年没有这样哭过了。她原本便也很少哭。曾经爹娘宽厚宠爱，她根本不需要哭，后来亲眼目睹满家灭门，她吓得不会哭，只有刚被金虚真人救下那些日子算是好好哭过了几次，后来便谨小慎微地努力适应道观中的生活，再也不敢轻易掉泪了。

　　玄微真人也是从来不会安慰人的，永仪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他嚎啕大哭，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僵硬地站在那儿，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几次探出手去，犹豫着想摸摸她脑袋，但都又尴尬地收了回来，最后只得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自己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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