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景和十二年四月初五，午夜子时三刻。

　　琅琊山顶，宸清观。

　　大殿西侧的丹房之中亮着一簇灯火，与一人高的精铜鹤雕三足丹炉中的三味真火交相辉映。

　　丹炉边有个瘦弱清秀的身影，静静盯着炉中之火，不时地瞥一眼屋角的更漏。

　　再过一刻钟，炉中炼了七天的丹药就要大功告成，此时禁不起一点分心挂碍。

　　守着丹炉的是宸清观观主玄微真人的女弟子永仪，她与师姐永淳已交替看着这丹炉整整七日了。

　　炉中所炼的，是她们师父玄微真人每年端午要广派天下的清心丸，此药可除瘴避瘟，清热解毒，是人人争抢的宝物。

　　永仪紧盯着炉火的双眼已有些疲累，但她不敢错开眼神，硬是揉着眼睛坚持完了最后这一刻钟。

　　更漏一到丑时，永仪立时关了丹炉炉门，又静待了一刻钟，估摸着炉中的炭火应当已尽数灭了，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炉盖，看了眼炉中已炼制完毕的无数颗细小药丸。

　　清凉避秽的气息迎面而来，本已乏力的永仪顿时觉得心中一净，人也清醒了不少。

　　丹药还需晾凉才能取出，永仪先将沉重的炉膛连带其中燃尽的木炭拖了出来，费力地拉到丹房后方，用铜铲一点点地将炭灰铲入木桶之中，明日自会有人收走。

　　师父玄微真人极其爱洁，丹炉平时不用时都容不得半点灰尘，故而永仪铲得极认真，将角落里的炭灰也尽数清了出来。

　　铲出最后一铲炭灰时，她忽然在暗灰色中发现了一抹七彩之光。

　　永仪拿指尖先碰了碰那抹光源，发觉它似是什么坚硬的物体，便从微温的炭灰中将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仅有一指多长、两头大、中间细的沙漏。

　　但它绝不是普通沙漏。

　　淡紫色半透明的晶亮外壳，内里装得不是寻常细沙，而是灿若繁星、纤细如尘的晶粉。

　　永仪用手擦干净这枚晶彩沙漏上的炭灰，将它举到月光下看了看。

　　小小的一个瓶中放出万千光彩，仿佛收敛了整座星河。

　　她将还温热着的晶彩沙漏握在手心，让灌满了晶粉的那一段朝上，想一窥七彩晶粉流动起来的样子。

　　但晶粉纹丝不动，她疑惑着将沙漏上下颠倒，让晶粉那头朝下，却愕然发现晶粉一粒一粒地，从下往上流淌起来。

　　沙漏中间的开口极细，每次仅容一粒晶粉通过，但每一粒晶粉似乎都汇聚了漫天星光，璀璨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永仪被这沙漏倒流的奇景摄去了心魂，盯着它错不开眼。

　　夜半的山风极凉，吹起她道袍一角，恍若一抹清流，裹住她四肢百骸，唯有手中这一抹温热，令她神魂颠倒。

　　直到身后忽然传来粗声大气的说话声，将她从如梦似幻的心境中惊醒。

　　“这琅琊山据说是龙脉之首，宸清观在这儿占了这么大一座山头，可真是气派。可是这么高、这么大的主殿，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建成啊！”

　　玄微真人喜静，全观上下从未有人大声说话，永仪不禁皱眉回望，想看一看这大不韪的到底是谁。

　　这一转身，顿时令她全身僵滞无法动弹。

　　身后原本巍峨庄严的宸清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堆如小山般的楠木树干。

　　永仪的心跳顿时停止了，夜风仿佛变成了鬼魅呜咽。

　　另一人接前人之话道：“嗨，吴老哥，这你可用不着担心。这宸清观将来的观主是谁？那可是金虚真人的关门弟子！且不说金虚真人是金陵上一观这天下第一观的观主，这玄微真人如今刚到弱冠之年，便已得了大道，要开观立派了，为他出钱建这宸清观的，据说是皇上呢！你没看这上好的木材都堆成山了？依我看啊，只怕一两年后，宸清观便可建成了！”

　　两人正倚着木材半坐半卧，前一人颔首道：“这倒也是。待这观一落成，咱们便有机会见见这玄微真人了。”

　　第二人面带虔诚崇敬之色：“可不是嘛！我也真想见见这玄微真人呢！听说他容貌出众，天生就带着一股仙气，比蓬莱仙人还好看，是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好长相呢！”

　　“那可不能让我闺女看见他了。回头非得被真人迷得出家不可！”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躲在木材之后的永仪紧紧捏着手中晶彩沙漏，只觉手脚冰凉，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这二人接着聊天，话里话外都在好奇这即将来琅琊山开宸清观的玄微真人。

　　而永仪分明知道，自己的师父玄微真人刚到而立之年，是八年前来的宸清观，从此在琅琊山上开宗立派，修道悟真，如今已是大衍朝最负盛名的高道大德。

　　她再看了看仍是一片木材堆场的宸清观大殿所在之地，听了听两名守夜人的对话，愈发清醒地意识到：眼下是十年之前，宸清观刚奠基修建之时。她的师父玄微真人还在金陵上一观金虚真人门下，而她自己……应当还是个年仅八岁、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没有见过爹爹被一刀砍头，没有见过家门上下血流成河，没有被人拳打脚踢，虐待羞辱。

　　永仪恍然蹲下身子，仔细盯着手中的晶彩沙漏。

　　那宛若星河的七彩细沙还在一粒粒地由下而上倒流着，映着皎洁月光，熠熠生辉，仿如九天玄境的神物。

　　原本就在脚下的丹炉炉膛也消失不见了，与她同在的，只有这枚刚好容于她手心之中的晶彩沙漏。

　　永仪心中翻江倒海，双手颤抖，眼神却一瞬也未离开过这枚沙漏。

　　如果她当真回到了十年前的话，那她的人生，必将会不一样了……

　　晶彩细沙一粒粒填满了沙漏的上半部，最后一粒彩沙刚好封住了沙漏中间的细颈。

　　永仪晃了晃手中沙漏，彩沙分毫未动。

　　她再回头看了看身后，出尘清逸的宸清殿重新峨然耸立，威赫庄严，仿佛自开天辟地之时便傲然于此。

　　天上月洒清辉，周围静谧一片，方才之事，仿佛是一场清梦。

　　永仪稳了稳心神，将晶彩沙漏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匆匆擦净铜制炉膛，拎在手里回了丹房。

　　更漏已滴到丑时过半，方才她去了半个多时辰。

　　她这晚已无他事，只需守到师姐永淳来换班即可。

　　永仪蹲在丹房一角，环住膝盖，不禁将那枚沙漏捏在手心之中。

　　过往之事纷至沓来，在她眼中汇成晶莹泪水。

　　沙漏已失却了温度，但在她手中心中，那仿佛已是她人生重新燃起的一抹希冀。

　　她坚决不愿放开。

　　天快亮时，永淳推开丹房门走了进来。

　　她先探头去看了看丹炉中的药丸，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道：“太好了，可算是炼成了。”

　　她扭头见永仪蹲在墙角缩成一团，便走过去蹲下，扶住她肩温声道：“师妹，你辛苦了。赶紧歇息去吧。你昨晚熬了一夜，今日早课便不用去了，师父自然明白的。”

　　永仪恍惚抬起眼来，叫了一声“师姐”。

　　永淳比她大两岁，眉清目秀，端方温柔，此时只以为她累着了，便扶着她起身道：“快去吧，这儿有我呢。我会把丹药都装好的。”

　　永仪站起身来，清醒了一瞬道：“那便有劳师姐了。师父应当已经醒了，我先去请安，再回房歇息。”

　　“好。”永淳微微点头，却在她要出门之时忽然叫住了她，“你脸上有些炉灰，洗一洗再去见师父。”

　　“是。”永仪敛眉行礼，出了丹房便直奔净室，撩起清冽流泉，将手脸都洗干净了，又拍净了衣角的残灰，方理好道袍，出来往大殿后方的一排居室走去。

　　玄微真人的单房在一片竹林掩映之间，与他人的居所隔着一条小径，幽僻清净。

　　永仪站在木扉前，知道玄微真人此时定然已经起身了，便低声唤了一句：“师父，永仪来给您请安。”

　　房里传来宛如冰泉迸溅的声音，冷如玉石，圆润低徊，“进。”

　　永仪轻轻推门进去，房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一椅，一件多余器物都无，而一个身着白衣之人正在床上盘腿打坐。

　　那人面如昆仑之雪，在微弱晨曦中如同白玉泛光，清俊沉雅的五官仿佛汇聚了天地间的仙气，神情却冷漠孤傲，令人见之便自惭形秽，不敢抬头。

　　金陵上一观中有百年来每位出师高道的画像，唯独没有玄微真人的。

　　只因他天容玉色，无人敢画。

　　永仪在床前半跪下来，低头道：“师父，清心丸昨夜已经练成。永淳师姐正在收捡装盒。”

　　玄微真人依旧微阖双目，薄唇分毫未动，两手捏诀置于膝上，片刻后才低声道：“去吧。”

　　永仪恭敬伏身行礼，谢过师父后方轻悄悄地起身后退，缓缓拉开门扉。

　　正要转身出门时，玄微真人轻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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