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界线

　　那头发不知沾了什么，卷曲打绺，腥臭气扑面而来。

　　黎书宁捏粉笔的手指指尖发白，但他仍竭力的控制自己，不要顺着黑发往上看。

　　他二十多年的亲身经历所积累的经验，被那些东西察觉到你能看到它，它就会纠缠上你，这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

　　大多数时刻如果装作看不到它们，它们的目标又不是你，自然会离开。

　　屏住呼吸，黎书宁坚强地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身将粉笔丢在讲桌上，拿起课本，走下讲台，开始朗读课文。

　　走到教室最后，黎书宁借着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瞄。

　　那东西四肢匍匐在天花板上，看不清楚身形，不受重力控制般的在上面爬来爬去，只一头长发自然垂落。

　　那东西爬到左边，黎书宁踱步到右边，爬到前面，黎书宁就待在后面，尽量不着痕迹地躲开。

　　整整一节课，黎书宁都在与那东西打游击战，搞得身心俱疲。终于下课，黎书宁转身回办公室，喘了口气。喝杯烫口的热水，给自己冰凉的身体增加一点温度。

　　第二节课，原本是张老师的课，现在张老师请假了，黎书宁不得不去班里看着学生们。

　　再次踏进教室，黎书宁发现那东西不见了，还没来得及松懈。就发现自己班里有三个学生与那东西一起消失了。

　　“王亦晨他们三个呢？”黎书宁问道。

　　班长华雯举手道：“老师，快上课铃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上楼去了，我喊他们，他们也不答应。”

　　黎书宁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嘱咐学生们自习，黎书宁自己匆匆往六楼赶。

　　实验二小建校较早，布局方式传统，是按照学生的年纪分配的楼层，一年级学生小，就在一层，六年级在六层，每层最西侧是教室办公室，最东侧是卫生间。

　　黎书宁习惯在铃声结束前到教室，跟三个学生不过前后脚，果不其然在六楼通道口的地方，黎书宁找到了三个学生。

　　三个小孩围蹲在顶楼入口处，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入口的铁门挂着一把大铜锁，严密封锁着。

　　“王亦晨，吴翔，张智明。”黎书宁唤道。

　　三人没有动弹，黎书宁又喊了一遍，三颗小脑袋缓慢的转过来，三张面无表情的小脸同时冲着他，视线同时落在黎书宁身上。

　　黎书宁被盯得心头一紧，强笑道：“上课了，你们三个要干嘛去？快跟我回教室。”

　　三人不作声，仍旧直勾勾的盯着黎书宁。

　　黎书宁上前拉住孩子的手一扯，把最近的王亦晨拽起来，好在孩子们虽然不会答应，但还是知道跟着他走的。黎书宁在前三个孩子跟在他身后，四人下楼。

　　下了一圈又一圈，楼梯始终没有变化。

　　看来那东西并不想放过他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书宁觉得每走一圈，周围的光线就暗了一分。并且教学楼本应该是充满了读书声、讲课声或者问答声等等的嘈杂之所，但这一会儿周围无比寂静，好像整栋楼，除了他们四个喘气声脚步声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再这样下去终究是不妙，黎书宁狠了狠心，一手攥着自己颈间的平安扣，一手牵紧了自己的学生，然后，他闭上了双眼。

　　人在未知的环境里，最不想失去的就是视觉。

　　闭上双眼的同时，黎书宁只觉得自己其他的感官灵敏了无数倍，皮肤接触的空气都粘稠起来，颈后寒毛直竖。

　　脚下试探着踏下了第一阶台阶，黎书宁给自己壮了壮胆，手里牵着的学生也紧跟着，然后是第二阶、第三阶，越走越快，再抬脚没有触到高低差的时候，黎书宁用力挣脱周身的压力，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破碎声，静止的时间开始流动，又好像现实世界突然回归，黎书宁耳边听到了往常教学楼该有的声音。

　　睁开眼睛，四人正站在五楼。

　　低头端详一下自己的平安扣，发现上面的裂纹明显加深，黎书宁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黎老师？”一直被自己牵着手的王亦晨唤道。

　　黎书宁阴沉的脸色吓到了他们。“你们三个上楼干嘛去了？”黎书宁问。

　　三个小孩俱是一脸莫名，“我们没有上楼呀。”

　　没有记忆。

　　黎书宁详细问了经过得出结论，打发三个小孩回教室，自己到办公室联系三人的家长，谎称学生的身体不舒服让家长过来接，吴翔、张智明的家长倒是顺利联系到了，只有王亦晨的父亲，一直没接电话。

　　就如黎书宁所预料的，危险并未就此结束，三个小孩的情况越来越差，哪怕是坐在教室里，脸色愈加苍白，神志也越来越混沌，一下课就想往外走，黎书宁只好守在教室门口，把三个孩子挡回去。

　　很快吴翔、张智明的家长来到学校，将孩子带离学校，黎书宁特地跟着去看，孩子一出校园门口精神状态明显变好。

　　虽然离校是个办法，但黎书宁不可能让王亦晨自己一个人出校，他想着如果到放学还是联系不上王警官的话，只好自己把王亦晨送回家。

　　计划赶不上变化，放学前两分钟，黎书宁转身回办公室拿个钥匙的时间，王亦晨便不见了。

　　黎书宁一看王亦晨不见，立刻向六楼狂奔，只是这一次没能在楼梯上追到王亦晨。

　　追到六楼，黎书宁发现通往楼顶的门居然敞开着，硕大的铜锁掉在门边，锁鼻儿开着。

　　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可能王亦晨不在里面，进去了他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

　　可能王亦晨就在里面，但他并没有能力可以确保救下人来，更大的几率是搭上自己，两人一块死。可不进去的话，就会错过能救王亦晨的唯一机会。

　　黎书宁心情诡异地平静下来。

　　王亦晨是他的学生，刚十岁，平时调皮，净闯祸，在黎书宁第一节作文课上自豪地宣称要像爸爸一样成为警察。

　　活这么长也够了，不如把机会让给孩子……黎书宁想起当年邢爷爷平淡的话语，自己的生命得益于别人的馈赠，那么，现在这个时刻就是自己该回报的时刻。

　　黎书宁推开半阖的铁门，自己这样的人，反正活着也是煎熬，一命换一命也划算。

　　跨过门槛，就像到达了另外一个世界。

　　天上瞧不见一丝光亮，头顶上是黑压压的云，垂得很低，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十月的天气离了太阳就会感觉很凉，这楼顶上的气温不知多少度，黎书宁只觉得自己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呼吸间只有冰凉的空气，一丝热量也无。

　　楼顶常年都是封闭的，不允许师生私自上来，地面上尘土很多，也有一些杂乱的新脚印，还扔着一截废弃的警戒线。

　　王亦晨就坐在李明亮跳楼的那处围墙。

　　“王亦晨！”黎书宁扬声喊，只可惜被冻得中气不足。

　　男孩就像个坏掉的木偶，缓缓地转过头，原本灵动的双眸这会儿充满了怨毒，黎书宁被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

　　王亦晨狞笑，突然的，他开始唱歌。只不过他张嘴发出来的明显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欢声笑语，琴声悠扬，迎着朝霞，我们歌唱，江城二小……”

　　是本校的校歌，小学的校歌旋律轻快，平日里班里学生集体唱的时候潮气蓬勃，令人愉悦。可惜王亦晨嘴里唱出的歌声，更像是老式录音机没电了似的，字与字之间拉出奇怪的长腔。

　　“王亦晨，快下来，你爸爸在楼下等着接你……”黎书宁忽视一切不自然，试图用王威唤起王亦晨的神智。

　　王亦晨脸上浮现迷茫，缓缓问：“……爸——爸？”

　　“对，你爸爸来接你了……”黎书宁试着走近王亦晨。

　　“爸！”王亦晨突然道，“黎老师？”

　　黎书宁来不及惊喜，王亦晨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啸声刺地耳膜生疼，黎书宁反射地捂住自己耳朵。

　　王亦晨旋身翻了出去，黎书宁纵身抓住王亦晨的手腕，自己的小臂顶着水泥护栏的棱角擦过，左手下死力扳住护栏，好不容易止住坠势。

　　黎书宁半截身子在护栏外，还拎着个几十斤重的孩子，只靠柔软的肚子顶着护栏，两个人岌岌可危。

　　“王……亦晨……”黎书宁憋红脸，唇缝里挤出话来，“王亦晨……自己……抓住我……”

　　并不经常运动的黎书宁没有多少力气支撑，如果不能短时间改变状况，掉下去是迟早的事。

　　“黎老师……”王亦晨眼神渐渐清明。

　　糟糕，最不该清醒的时刻醒过来了。黎书宁心中暗暗叫苦。

　　果不其然，王亦晨低头看清自己悬在高空，立刻哭嚎，“啊——我要掉下去了——黎老师——”

　　黎书宁竭力稳住自己，“你别挣扎，别乱动……”

　　熊孩子之所以难缠，就是因为他们听不进道理。

　　“黎老师，我不要摔死——你快拉我上去——哇——”

　　黎书宁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没松手，“你听老师的话，老师绝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听话……”

　　手心渐渐湿滑，不知道是他的汗水还是王亦晨的汗水，小手慢慢从他掌中滑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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