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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forgivable
阿加莎到达哥德堡的时候赶上了一场大雪，骤降的气温让人措手不及，她独自站在码头休息站的角落里，倚着脚边一小兜轻便的行李给通红的手掌哈气。阿加莎生于气候温和的爱琴海畔，直到几个月前下定决心离家远游的时候，她还认为世间最为保暖的衣物也不过加厚了两层的大衣。可到了北方——比塞萨洛尼基还要更加靠北的北方——阿加莎穿着这件加厚两层的衣物站在一圈的毛领大衣和滚边兜帽中间，就像是误入了另一个季节。
她呼出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白茫茫的水蒸气从自己嘴里吐出来、再消散于空气中。天色已经不早，她再继续待下去毫无意义，只会等来夜间更重的寒冷。阿加莎弯腰提起脚边小巧的行李，另一只手拉紧衣领，照着不断传来风雪呼啸声的木门盯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迈出脚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速度飞快的影子不知从哪个方向冲过来，丝毫没有减速地从侧面撞上阿加莎的身体，她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地跌坐下去，行李袋也掉落在地，从打结的地方开了一个缺口，几件衣物滑落出来，随即，一只鞋子不偏不倚地踩到干净的白色布料上。
少女略微吃痛地皱眉，想撑地站起来却因为手臂用不上力而屡次失败。她只得就着这个姿势抬头看去，尽管仰望的姿态让人脖子酸痛又显得十分弱势。踩在她行李上的是一个形象邋遢的中年男人，衣物比起阿加莎自己也没有厚实多少，他见少女看过来，也没有一点挪开脚的意思，反而恶狠狠地前倾身体，拿浑浊的眼珠瞪她，嘴里嚷嚷着阿加莎听不懂的瑞典话。
附近有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却都是看一眼就重新撇过头去。阿加莎意识到自己碰上了无赖，咬着下嘴唇瞄向四周。中年男人嘴上不停，她便看准了一个时机，快速地撑起身体，探手捞回自己的行李抱在怀中，扭头拔腿就跑。可不幸的是，中年男人反应飞快，大抵是看出她是个不懂当地语言的外乡人，就更不打算放过这敲诈的好机会。不过一步，阿加莎几乎已能感受到男人的指尖碰上自己两层加厚的大衣，可随后，那感觉便又突兀地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只宽大的手掌牢牢箍住她的胳膊，让险些摔跤的少女保持平衡。
阿加莎诧异地抬起头来，帽子终于在这个动作下滑落，松松绑成一束的亚麻棕色发丝落到肩头上。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谨慎挑选敲诈对象的。你说呢，这位先生？”
拉着她的人也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轻飘飘没有感情的语调，让阿加莎隐隐听出了一丝熟悉感，她疑惑万分地让目光继续上移，看见那人一缕垂到胸前的银白长发，以及一双充满兴味的紫灰色眼眸。
第二次见到米诺斯的时候，阿加莎感觉心情颇为复杂。她背着行李袋跟在男人身后，双手插在袖口里不断摩挲，为了驱散寒冷也为了缓解紧张。米诺斯在前面领路，说是带她去找留宿的旅店。这个男人在码头帮被无赖缠上的阿加莎解了围，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自顾自地打量一番她的行装，张口猜出了少女正独自旅行的现状。
你可真是胆子大，话都讲不出一句也敢一个人出来。男人朝她似笑非笑地哼声。在冬天到北方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看你怪可怜的，好歹算是熟人一场，跟我走吧，去给你找个住的地方。阿加莎没回答，默默将手臂抽出来做出拒绝的姿态，但米诺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身往门口走去。少女站在原地捏着行李袋半晌，最后仍是屈服于现实地跟了上去。
“你要在哥德堡待几天？”
米诺斯带着她走进一家装潢简单但干净整洁的旅店，和接待台的女人说了两句话，转过头来问阿加莎。少女迟疑一下，报出了三天之后的船票信息，就见米诺斯点点头又继续同接待女人交谈起来。阿加莎站在男人身后，将他毫无防备的背影一览无余。这个男人没有此时此刻没有穿着那件色泽幽暗的冥衣，背后没有生出一对能掀起巨大风暴的双翼。他正站在哥德堡的小旅店为语言不通的自己提供帮助，而非悬于罗德里奥的上空肆意攻击村落。但那就代表一切都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吗？阿加莎开始翻找起自己的回忆，她本以为那一日的情景该在自己的脑海中永久镌刻，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发觉，仅仅过了三年，她便已经想不起面前这个男人身穿冥衣、傲慢地从空中落下一个轻蔑的眼神的模样了。
和平的时间开始让她遗忘战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加莎感到了巨大的不安，因为那一瞬间，双鱼座青年满身鲜血的模样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这一切是他以生命为代价才换来的——阿加莎自己、她的家人、她的村子和全世界如今的安稳，统统都是。而面前这个男人，他曾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再久远的时间也不能改变这一点。——这是她不该遗忘的。
“战争已经结束了。”米诺斯和接待女人结束谈话，递给阿加莎房间钥匙的时候看见少女僵硬的神情，便出言道，“魔星的力量被收了回去，我现在同你没什么区别，你大可不用那么害怕。”
阿加莎接过钥匙，手心里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冰冷触感，这才意识到大概是米诺斯已经先把这金属给焐热了。她没有接男人的话，事实上是她不知如何作答，因为阿加莎知道自己对他轻微的抵触并不来自于“害怕”的情绪，而是来自于一种对自身信念的强烈忠贞。若是单说她本人，三年的时间早就让她不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再次偶遇米诺斯的时候，刹那间从胸中升起的情绪，比起仇恨更多是尴尬。但她不能原谅这个人——雅柏菲卡大人、史昂大人和如此多忠勇的战士为保护他们而死，倘若她就此原谅，那这些牺牲究竟还有何意义？！
“如果你要出门上街，记得多穿些，天气在接下来几天只会越来越冷。”米诺斯交出钥匙，临走的时候停了一下叮嘱她，“还有，别把自己搞得……看起来就是好欺负的外乡人。”
阿加莎揪着衣角低声不答，直到米诺斯推门离开，也没有把那句盘绕胸口许久的道谢说出口。
米诺斯说得没有错，天气在一天天变冷。阿加莎购置了一套与当地人更加合拍的毛领大衣，扣紧帽子的时候大半张脸都能藏在羊毛滚边里。她试图让自己沉浸于观光中，享受此前不曾见过的北国风光，深度体会这个国度人民的生活方式，但米诺斯那张宽阔的背影总是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无论阿加莎如何竭力避免自己去想都不奏效。那个背影渐渐取代了她记忆里模糊的狮鹫兽，用更加清晰的轮廓描出青年的身躯，然后就此稳稳占据她记忆的一角，纹丝不动。
当那个男人竟开始出现在阿加莎的梦中时，她惊恐地醒来，抱着脑袋缩到床脚，然后花了一整个晚上来强迫自己回忆雅柏菲卡惨白的面庞和史昂沾血的披风，直到身体都开始对这冲击力过大的画面产生生理性的抵触。她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却在那时更加惊恐地发现，若是将脑中的想象换成那梦境里的情景，干呕便能立刻就能停下了。
梦里的男人同现实里一样叮嘱她注意安全，接着，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上前凑近了少女，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弄明白自己正在对米诺斯产生思念之情，这很容易，但要接受它却困难得多。阿加莎连续两天没有睡好，她重复地做梦、醒来、在漆黑的夜里独自挣扎着同那感情相抗。这是背叛，是对将她救出生天的战士的背叛，不可饶恕。阿加莎穿行在伤痛里，一次又一次地凝视雅柏菲卡的死时，但伤痛里却始终看不清加害者的面目，空中的狮鹫兽身上笼罩着腾腾的雾气，而另一个身穿大衣的青年背影却浮于其上。他是恶人，他是加害者，他亲手折磨杀害了一名光荣的战士。阿加莎告诫自己。雅柏菲卡大人为了保护你才会战死，米诺斯不可饶恕，而你若是宽容他、乃至对他产生更多的感情，那么你便同样不可饶恕。
第三天的黄昏，阿加莎提着她的布袋到了码头，她要从这里去往奥斯陆，开始下一个国家的旅途。船扬起帆，哥德堡将很快被她抛于身后，发生在哥德堡的一切也都被将留在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她或许就不会再做梦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阿加莎本能地感到一种不安，像是那梦就是灵魂里的一部分，失去了它便失去了灵魂。她走上甲板，却很快受不了寒冷地退缩了。室内有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比起买醉更为取暖。阿加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开始感到有些口渴，便也走过去，拿磕磕绊绊的瑞典语要酒。卖酒的还是个年轻的少年，看起来比阿加莎也大不了几岁，狐疑地盯着少女那张稚嫩的脸看了半天。阿加莎窘迫地红了脸，好在刚刚本就被冻得不轻，这下子倒是也看不出来。她又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卖酒少年，得了双倍的钱，少年才总算给了她一瓶酒和一个空杯子，指了指客舱角落里的空位示意她可以坐到那里去。
阿加莎依言坐下，也照着那些男人的模样喝了起来。是瓶烈酒，烧得嗓子生疼，下肚之后却温暖得如入春天。阿加莎很快爱上了这样的感觉，美好在痛苦之后接踵而来，给了她成倍的欣喜和快乐。
离开哥德堡并没能让梦境消失，又或者说，是这开往奥斯陆的帆船上的烈酒治愈了它，使它重新回到了阿加莎的身边。她又一次做了那个梦，那能止住干呕的美好的梦。这一次，她独自坐在船舱的角落里喝酒，银白色长发的男人怒气冲冲地赶跑了前来骚扰的乘客，抓着她的胳膊叮嘱她注意安全。相似的开幕过后却是不一样的后续了。男人按着她的肩膀，抬手挑起一缕亚麻棕的发丝拿指尖摩挲，他拿紫灰色的双眼注视自己，喟叹一声，俯身吻了她。
下肚的烈酒让阿加莎的理性变得不受控制，梦境没有到此终结，因为她知道自己已几乎迫不及待地攀上男人的脖颈，靠近他的身体加深了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她过于坦率的顺从令这个梦境延长到了简陋的客舱卧室里。他们躺倒在同一张床上，盖进同一张被褥里，在北国寒冷的海上以□□的身躯相互取暖。你要记住我，你必须要记住我。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用充满爱|欲的低哑嗓音重复着这句话，他每说出一句，少女的眼角便挤出一滴泪来，打湿被单上双色相间的发丝。
这是个美梦。阿加莎想。可她为什么在哭呢？
你要记住我，阿加莎，即便你不能饶恕我——
那是她在梦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此前的那些晚上，阿加莎惊叫着苏醒，抱紧发疼的脑袋，就在那里面，罗德里奥的废墟、雅柏菲卡的鲜血和史昂的哀伤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她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直到彻底脱力才总算回笼一点意识。少女双眼通红，发丝凌乱，赤身裸体地跪坐在床上，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寒冷与炎热两种极端的温度让她备受折磨，浑身发抖。
我知道你不能饶恕我。
对面的男人屈起膝盖，将胳膊搭上去，话音里照旧是同北欧的冬天一样的冷调，可偏偏这一次叫人听出了些真实的愉悦。他勾着嘴角，捏起背后被子的边缘，凑过去像是要帮少女盖一盖，对那近在咫尺的利刃视而不见。
——不。
少女仍在发抖，刀刃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落。她颤抖着发出一个音节，接着突然开始疯狂地狠狠摇头，似是要将什么东西也以这暴力的方式一并晃出脑袋。
若是爱可以饶恕任何罪行，那她如何不能饶恕他？！——她不能饶恕自己。你知他不可饶恕，可你竟爱他。
少女忽地扯出一个微笑，在男人的动作停顿的瞬间，将刀刃调转了方向。然后她的手不再颤抖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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