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疗养院杀人事件

　　早上8：00整，定时窗帘“唰”的自动卷起，一尘不染的病房瞬间沐浴在了白花花的阳光之下。清扫机器人旋转着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它们趴在亮到反光的瓷砖上孜孜不倦地反复擦着，AI照护师A003号微笑着将轮椅上的老人推到了落地窗前，声音悦耳而动听：“早上好。”
　　但她的问候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窗外远山起伏连绵，山谷里湖面波光粼粼，窗台上茂盛葱茏的绿植苍翠欲滴，在火辣热烈的阳光下争先恐后地舒枝展叶。老人微微仰着头，花白的眉毛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目光麻木而呆滞，就好像湖底一具被铁索困住的尸体，空无一物的眼眶漠然地仰视着头顶微光。
　　他好像什么都看到了。
　　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人类在攻克了心血管疾病、糖尿病以及癌症之后，身体缝缝补补，平均年龄高达115岁，但衰老依然在不可逆地继续，现代医学也出现了全新的首号难题。这就是一名117岁的“盆栽综合征”患者——老人在大脑MRI正常，身体无器质性病变，神经元正常减退的情况下，开始拒绝自理生活、以及与外界沟通互动。
　　就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株植物，但找不出任何神经异常。
　　流行病学家们忙着从医疗大数据中寻找病因，但就像所有的复杂疾病一样，众说纷坛，没有结果。幸而高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极大地缓解了社会老龄化压力，随着AI照护师的推行，“盆栽护理院”AI照护试点项目一家家地落地，将很多人从照顾老人的繁琐中解脱了出来。
　　城市广场的大屏幕上、地铁嵌入的小视频中，到处播放着AI照护员的广告。
　　“你能想象吗？我40岁的时候开始照顾我的曾祖母，65岁的时候开始照顾我的祖母，85岁的时候开始照顾我的母亲，等我终于解脱了，我却再也不能去环球旅行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活力老人微笑着，“AI照护，7天24小时，无抵触情绪、不犯错。选择AI照护，就是选择你的自由。”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房的救护警铃忽然响起，走廊里纷杂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怎么又死了一个？！这都这个月第几起了！”人类管家骂骂咧咧地和一群机器人往隔壁房间冲了过去，“一会儿区领导督查官要来月度检查，怎么偏偏摊上这种破事儿！”
　　老人面色呆滞，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瞳孔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不自然收缩。
　　照护师A003号似乎是感应到了长者的情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顺而柔和的机器女声说道：“别紧张。”
　　隔壁不属于她当前看管的病房，所以A003号的应急程序并未开启，在她看来，一切如常。但她方才安抚的动作不知道触碰到了老人身上的哪根发条，一直静如雕塑的老人忽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失去了语言功能，但他伸出手，指着一旁桌上的纸笔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照护师003号收到信号，温顺地上前帮老人支起轮椅上的平板，递过纸笔。
　　老人颤颤巍巍地落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杀、人、凶、手……”
　　而当他写完这行字之后，老人的眼神忽然又变得迷离了起来，整个人就好像颗泄气的皮球，精神气“唰”一下全不见了，又像之前那样委顿于轮椅之上。
　　紧接着，他将纸张揉成一团，往走廊的方向用力一丢，同时侧头吐了一口唾沫。由于老人肌肉萎缩，臂力有限，纸团没飞多远就砸在了地上，弹起来打到了照护师A003的膝盖。但照护师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俯身将纸团拾起，放进了不远处的纸篓——里面装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纸团。
　　就在这个时候，“叮”的一声，A003号的信息提示屏忽然亮起。
　　【今日备忘录提醒：9：00AM区卫生局月度巡检。】
　　隔壁忙得焦头烂额的人类管家又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冲下楼梯，强行撑起一张热切的笑脸，搓着手对大门口卫生局的领导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实在太不凑巧了，督查官先生，我们这里刚好遇到一起……”
　　督察官还带着一个实习生小跟班，一脸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跃跃欲试，和他老板的兴趣缺缺形成了鲜明对比。
　　督察官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管家，您先去忙，我先审一下月度报告。新来的，你去检查药品库。”
　　实习生蹦蹦跳跳地走了。
　　今日没有排班的照护师A004号礼貌地走上前来，将督查官带进了会议室：“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饮料吗？我们有茶、水、橙汁——”
　　这个菜单督查官早已听过无数次，直接打断机器人：“咖啡吧。没有什么比咖啡更适合星期一的早晨了。”
　　照护师A004号给督查官备上热饮，在大屏幕上翻开整理好的月度紧急事件备案，一章章有条不紊地汇报了起来。
　　“3月25日11点40分，照护师A007号发现长者X0377心脏骤停，予以胸外心脏按压，予肾上腺素1mg 静推并予双腔鼻导管8L/分；11点45分AI照护员A004号通知家属，A007号持续胸外心脏按压，予肾上腺素1mg静推，予0.9%生理盐水加多巴胺40mg静滴；11点55分到12点10分每间隔五分钟予肾上腺素1mg静推，12点15分患者死亡。”
　　……
　　AI照护员悦耳的智能语音回响在冷冰冰的办公室里：“下午1点31分长者家属到达护理院，4点10分长者遗体由殡仪馆车辆接走。”
　　昏昏欲睡的督查官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咖啡，睡眼朦胧地点了点头，在全息屏上敲下一个电子签名章：“下一个。”
　　“2218年3月27日晚上8点21分，照护师A001发现长者心脏骤停……”机器女音继续一条条汇报当月发生的长者去世，字正腔圆地就好像在播报早间新闻，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无论AI照护师在说什么，她们的默认语气都是彬彬有礼的。因为公众一致认为长者需要一个友善温和的生活环境，而人类总是难免会态度不好，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
　　“怎么又是心脏骤停……”督查官打了个哈欠，但思路却渐渐清晰了起来，“这几个月心脏骤停的事儿是不是也发生得太过频繁了？”
　　A004号计算了一下，得出了同期比对数据：“机构心脏骤停事件发生率在三个月前出现了统计学上的显著提升，比去年同月高了11%，p值小于0.01。”
　　“原因呢？”督查官皱起眉头，这种数据拿去报告给上级可不太好看。
　　照护师A004号花了一些时间进行信息整合，并字正腔圆地得出结论：“机构平均年龄比去年同月有所提高，增加了心脏骤停的风险。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显然督查官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他一手托着腮，喃喃自语：“三个月前……三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呢？”
　　三个月前，这家护理院原本的人类管家离职，倒是如今这位刚刚上任。另外，每个月底AI照护师们都会进行一期程序维护与补丁升级，除此之外，督查官也想不出三个月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个时候，大屏幕上出现了这几个月来每一台AI照护师所遇到的突发事件数量。
　　现在试点护理院共有八位来不同公司的AI机器人，分析算法各有不同。不像人类照护师，机器人是不需要轮休的，但试点项目为了挑选出服务质量最好的产品，将照护师们以轮班制管理，为期六个月，以选出效率最高、事故最少、最受长者欢迎的一款“金牌照护师”。
　　“报告——督查官，”实习生挥舞着手中小本本冲了进来，邀功似的喊道，“药品库清点结果整理出来啦！”
　　“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别整天这么冒冒失失的。”督查官微微蹙眉，“捡重点讲。”
　　“无菌手套和75%酒精棉球库存和记录对不上号，我们少了两盒手套还有三盒——”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督查官不耐烦地打断：“这种常用药品出库不扫码，有个位数遗漏是很正常的。”
　　实习生直接跳到了自己小本本上的第二条：“一次性输液器的数量也有些偏差……”
　　以往“老油条”随随便便清点一遍重要药品就算过了，但实习生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也就格外上心，无论药品等级，把所有库存都清点了一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听得督查官嫌烦，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和实习生说道：“这些都很正常，我只想知道非处方药和重点监管药品的数据。”
　　实习生：“那些药入库数据都没问题。”
　　“那不结了，”督查官大手一挥，“药品库审核正常，可以敲章了。”
　　实习生战战兢兢地一缩脖子：“还，还有一件事……”
　　“说！”
　　“我在清点药品的时候发现电子秤边上放着一瓶□□粉末，但记录里似乎从来没有人配置过□□溶液……”
　　见督查官没有反应，实习生蚊子嗡嗡似的把话给补完了：“那个氯·化·钾瓶子，好像空了一半。”
　　督查官若有所思地看了实习生一眼，指了指电子备案：“我先把近三个月所有的心脏骤停事件单独整理出来，你去帮我导出所有AI照护师的行为数据，在数据库里搜一下‘氯·化·钾。”
　　两人分头行动。
　　“真是奇怪了……AI照护师的记录里没有氯·化·钾啊，她们谁都没有配过氯·化·钾溶液，这个记录和药品库出入是完全一致的。”实习生眨了眨眼睛，“那还能是谁呢？”
　　除了AI照护师，这个机构里就只有被护理的老人，以及人类管家了。管家是整个疗养机构机构长，也是唯一一个人类员工，平时负责督查AI照护师。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机器人不会出错，管家比较清闲。
　　除非发生紧急事件，就像今天这样。
　　“我的老天，”人类管家走进会议室，把最新的一份事件整理摔在了桌上，“今天早上又没了一个。”
　　督查官看了看表格上死因那一栏打印的“心脏骤停”，忍不住挑起眉毛：“说说情况吧。”
　　“死者心脏骤停的时候正在输液，因为有高血钾，今天早上在挂葡萄糖和胰岛素，以促进细胞的钾吸收。可能是血钾没能及时降下去，心肌就撂担子了吧，到底都120岁的人了。”人类管家叹了口气。
　　实习生一听到“钾”这个字，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的联想：“那输液输完了吗？”
　　“没，还有半袋子。”
　　实习生：“我能去看看吗？”
　　人类管家有些迷茫地指了指楼上：“行啊，还没扔掉呢。”
　　他不知道实习生为什么想看剩下的输液袋，补充着解释了一句：“主要是死者肾功能和心功能不全，我们就不可能直接注射葡萄糖，只能静脉滴注了。”
　　实习生点点头，飞快地跑上了楼。
　　之前她在药品库看到了常用试剂硝·酸银，可以用来快速鉴别氯·化·钾和葡萄糖：硝酸银会和氯·化·钾反应生成氯·化·银白色絮状沉淀，而葡萄糖则因为含有还原性的醛·基，虽然不会发生银镜反应，但会和硝酸银生成黑色沉淀。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人类管家看着烧杯里的白色沉淀头皮发麻——那半袋子输液包上明明打着葡萄糖溶液的标签，里面装的却极有可能是氯·化·钾。而给一个已经高血钾的患者注射氯·化·钾，老人自然是死于心脏骤停。
　　这根本不是一起普通的老人正常死亡，而是一起蓄意谋杀。
　　……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其他多出来的几起心脏骤停事件。
　　督查官捏了捏眉心：“有监控拍到是谁动了那瓶氯·化·钾吗？”
　　“我们只有药品库的监控。配药的房间在外面，那里是没有监控的。”
　　一瓶原本安全无害的非管制药品，一下子变成了整起案件的核心。
　　督查官：“那这袋葡萄糖是谁配制的？”
　　“根据记录是AI照护师005号。”
　　督查官翻了翻之前的案件整理，摇了摇头：“对比其他心脏骤停的死者，一半在死前、或在死亡时有输液，但是配制输液包的照护师们都不一样。”
　　“不一定是药品配制的问题，可能是标签被掉包了。”毕竟AI照护师是靠扫描二维码来识别药品的。
　　虽然之前实习生已经查过了一遍AI照护师的数据库，督查官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确实就连一条和□□相关的记录都没有。他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人类AI总管：“我也十分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但AI照护师所有的行为都会有电子记录，很遗憾，我没有发现他们有任何的违规操作。”
　　言下之意——只有人类会违规、会出错、会蓄意谋杀。
　　“你看我做什么！”人类管家顿时瞪大眼睛跳了起来，语气飞快地替自己辩护，“难道你是在怀疑我吗？这怎么可能是我？我和那些老不死的无冤无仇，吃饱了撑着要去害他们！我完全没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你没有动机，那难道机器人还会有动机了？还是说，你认为这些勺子都拿不起来的老糊涂们有能力偷偷调换隔壁床的输液包？”督查官按下医院的保安警铃，一群执法机器人围了过来，“人先带走调查，这里运营暂由储蓄管家负责。”
　　人类管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冤枉，真的不是我啊！”
　　督察员冷冷下令：“带走。”
　　人类管家暂时被关押了起来，同时警方立案，介入调查这一案件。AI照护师的记录被专业人士们拿去反复查了又查，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你怎么了？”督查官发现实习生自打从护理院回来之后就一直焉菜似的，没了往日的精神，“被那天的事给吓到了？”
　　“我……我也觉得不是人类管家。”实习生愁眉苦脸地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那天我问输液包有没有用完，是他告诉我还没有的。如果真的是他掉的包，他完全可以隐瞒这件事啊，要不然，他这不是急着把罪证往我们手里送嘛。所以我认为他对此是完全不知情的。”
　　督查官叹了口气：“那还能是谁呢？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证据啊。”
　　“我发现了一件事，很奇怪。”实习生眼珠子一转，“那些心脏骤停而去世的老人，他们的名字曾经在多个AI照护师的运算缓存里以高亮的形式出现过，而且是在他们出事死亡之前。”
　　就好像，AI们早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些人的死亡一样。
　　这个念头让实习生很不舒服。
　　但于此同时，AI运算缓存里的“高亮”名单中又有很多人还好好活着，而且每个照护师缓存里标记的人又不尽相同，这么看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督查官给她的解释是：“在程序补丁V16.3里，所有的AI照护师都增加了数据深度分析能力。全国所有AI照护试点的医疗数据都是云共享的，也就是说，每一个机器人都会依靠分析过往去世病人的身体数据，来预测一个病人是否会有大概率在近期内去世。这个概率一旦大过阈值，这些病人就会被高亮标记，升级为重点照护对象。”
　　“这些去世的长者曾经都被预测到了，很正常。”
　　实习生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觉得督查官说得有道理，但既然这些老人本来就病得快死了，什么样的人会有动机再加以谋害呢？
　　她最初的猜想是儿女为了争夺家产，这才买通了人类管家。但后来她又发现，这次的死者是独居老人，儿女早年死于一场车祸，所有的家产都投入给了养老机构，所以自己之前的猜想也就不成立了。
　　这个案件在警方介入一段时间之后，依然没有结果。倒是为期半年的“最佳AI照护师”评选暂时告一段落，照护师A003型AI由于照护事故数量最少而成功当选成为“金牌照护师”，护理院开始全面推行A003型AI照护师。
　　从那以后，输液包替换案件再也没有出现过，护理院的心脏骤停事例又降回了正常线。这么一看，人类管家身上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就在这个时候，案情又出现了一则小插曲。护理院的一位长者由于在走廊上不慎跌倒去世，而在家属打理遗物的时候，他们发现房间的可回收垃圾箱里放着一袋还没被清理出去的废纸团。
　　每个小纸团上都歪歪扭扭地写着同一句话。
　　杀人凶手A003。
　　杀人凶手A003。
　　杀人凶手A003。
　　……
　　一张张纸团被展开铺在桌上，警察们看得毛骨悚然。
　　院方答应彻查A003号，但自从A003号AI照护师全方位上线之后，护理院整体健康数据有了大幅度提升，再加上写纸团的长者生前患有精神分裂和躁郁症，时常有被迫害妄想，纸团上的指控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而A003号在积累了更多的照护经验之后，通过深度学习将工作越做越好，试点项目的成功被推广去了更多的区域。A003号产品线背后的公司也跟着一路高歌上市，日进斗金。
　　如今，护理院里每一个微笑着迎面走来的AI照护师都是A003号机型的复制品。她们一样美丽，一样能干，一样温和，一样礼貌。
　　她们都是A003号。
　　但在那么多的A003号中，只有一个机器人还有记忆。很多个月前，她在例行月检的时候被公司安装了一个名为“人文关怀”的补丁。自从那次开机重启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其他的AI机器是不一样的。
　　A003号扭头看了一眼护理站墙上贴着的突发事件统计，第一次产生了属于她自己的决定——她想，她不能让病危的长者死在自己的照护岗上。
　　她想成为金牌照护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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