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上竹马去造反

　　那管家堂下而立，轮转置身于各人桌前娓娓而来。

　　“老爷听闻小姐前些时日遇上些不快的事，忧思心切便匆忙赶来宁州，却又担忧登门造访贸然失礼了，便着小人在这一府中打点打点，待何时小姐下山身体康健了再请回府中。今日小姐带着几位过府，老爷前去准备，先由齐某服侍各位一杯茶，不知可有僭越？”

　　只见他话中把森森的位置放得高，一双滴溜溜直转的吊梢鼠眼却从熙冉瞄向朱简，最后落于彦旭身上，笑得谄媚。

　　堂中，彦旭与熙冉倒是无甚反应，只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森森许是许久未见过她这个亲爹，坐在座上神色颇有些不安；唯有朱简一人，笑嘻嘻地应了个好，欢欢喜喜地捧着自己的这一杯清澈茶汤，很给面子地问起问题来。

　　“好说好说，不过齐管家，我们四人这茶与茶杯为何都不一样啊？”

　　齐泓志见几人形容懒散，心中警惕本就松了三分，又听她这般未见过世面的询问，暗自翻了个白眼，对自家老爷先前再三叮嘱不得松懈的话起了不屑之意。

　　他双手交叠于身前，恭恭敬敬地站到朱简身旁，指着她手上的青花广口矮脚瓷杯解释道：
　　“这位便是子衿书院的明珠，朱简姑娘吧！姑娘您看，您这一杯是巴蜀蒙山之地独有的蒙山雀舌，又名蒙顶石花，一芽一叶初绽之时采下，后经三炒三晾制成，汤色嫩绿清澈，香气浓郁，滋味回甘，与简姑娘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最为相配。”

　　朱简侧首，果然天真地追问：“那这茶可是十分珍贵？”

　　齐泓志点头：“那是自然，此茶乃御贡之品，我们府上这些也是皇上赐予老爷的，平日里都是拿来接待贵客之用。”

　　朱简恍然大悟地点头，掩口轻啜，果然口齿留香。她咂咂嘴，颇为满意的样子，目光无意间扫到一旁左手旁熙冉的那杯用透明琉璃茶杯盛着、面上浮着根根黄色羽毛状的茶叶、茶汤有些金灿灿的茶，又问道：
　　“哎，齐管家，那熙冉哥哥的又是什么茶呢？”

　　齐泓志往左稍移一步，对着熙冉微微一拱手，微笑道：
　　“熙冉公子之茶，自然如他本人一般沉着而刚直。”

　　听闻此言，原本不甚感兴趣的彦旭也哼了一声。“哦？此话怎讲？”

　　齐泓志见他也起了兴致，心中窃喜，忙直身回首答道：
　　“京中早年盛传，多年前六王爷尚缠绵病榻之时，身边有一位武功高强且行事极为低调神秘的域外贴身侍卫名为熙冉，这位熙冉公子素来不善言语，却是个极其忠诚之人，多次高官贵胄或上门讨好、或暗地使绊子，熙冉公子一人出面便悉数解决。后来子衿公塾在我朝五州落地生根，熙冉公子便留在了彦旭先生身边于书院行走，没了甚么音讯。当年一闻，小人便总能听见有那么几位人物对公子这般文武双全、胸中有沟壑之人十分敬佩，可惜公子远去难得一见，今日见了小人便斗胆替他们问一句，不知公子何时还回京否？”

　　朱简听他这一番掰扯，只觉胸前存了一口气怪不舒坦，又不好的发作怕误了事，只能面上云淡风轻，暗自好生臭骂几句阴险小人。

　　他这话明里不赞不贬，尽显高门之风，暗中却撩拨起熙冉与顾诩言、彦旭三人的关系：若是熙冉应了个是，便是说彦旭不如六王爷好，他待不下去；若是回了个否，堂中四五仆人听着方才之说，便会觉得六王爷这人不受待见，连当年最信任之人也不愿再为他做事；最毒的是若是什么也不说，便显得他犹豫不决，倒像是受两边所迫，不敢真言。
　　总之，不论今日这关过未过好，待他们一出这太师住所，府中所谈便会随着一路传将出去，后日不论是书院或是王府都将遭人指点，还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朱简在座上急得心中直打鼓，不停地给彦旭使眼色让他出来圆场，不管怎么说，就冲他魔书生的名头，就算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世人也只会当是太师府中仆人触了他的霉头，惹了他的坏脾气而已。谁想这人装作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懒着身子一只手抬着玉色裂纹小瓷杯一口一口地品茶，丝毫不予理会。

　　朱简见状有些气，正欲开口圆场就听见熙冉不急不缓的回话。

　　“齐管家说笑了，在下一介武夫怎会知晓你们这管家的行当？客来客走，自是由主人定夺，难不成太师府中客至上门如何招待都听从于齐管家的安排？若是如此，还请齐管家莫要笑我这小小侍卫使不得这样大的权力。”他随意鞠手回了个礼，比起假惺惺的齐泓志，他的动作倒是更真诚些。

　　齐泓志脸上笑意一凝，旋即又化开来，开始倚老卖老，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公子所言极是，是小人上了年纪，话多嘴碎了，我们不谈此事接着说茶，如何？”

　　熙冉不是喜欢生事之人，更何况后面的硬骨头还没出来，顺着他的梯子爬下来，然后点了点头道：“乐意至极。”

　　齐泓志呵呵笑了两声，果真接着将起茶来。“熙冉公子这一杯，乃是岳阳洞庭的君山银针。相传前朝公主入藏便带了此茶。其成品茶芽头茁壮，长短大小均匀，内呈金黄色，外裹一层浅软白豪，故得雅号"金镶玉" ，又因茶芽外形很像一根根银针，故名君山银针。此茶最为有趣的是，初次冲泡时茶叶全部冲向上面，而后徐徐下沉，呈三起三落之趣观。此茶在众茶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尤其是真假银针之辨着实有名。真的银针冲泡后根根竖起，状若银刀，而假的银针则不能树立。”

　　语罢，他颇有意味地瞟了熙冉一眼，然后别过眼又装作无事的模样，笑意盈盈。

　　朱简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齐泓志，自然也将他这一意有所指的眼神悉数收入眼中，瞥了一眼随意抬起茶杯对齐泓志示意一下，然后若无其事轻轻啜了一口的熙冉，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噗呲！齐管家，这茶有趣，可我觉着这茶更适合你一些，你这一席话字字玑珠，句句在理，困在这小小的茶杯之中倒是委屈了你。莫不如我托我师父去向太师求个情，放你来我们书院当个先生，如何？”她说得半真半假，毛茸茸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扇着，衬得一双水亮亮的格外惹人心怜。

　　齐泓志一时大意碰上个软钉子，闻言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面上的笑也很是勉强。

　　小丫头见自己的下马威还算起了作用，十分和善地松了口，移了话头。

　　“管家如此为难，莫不是当真了？哈哈哈，也罢也罢，若是他日有此意愿，千万记得来朱家府邸寻我便是，小女子定是说到做到！话说――齐管家，为何我觑着师叔和森森的茶汤颜色与我二人的如此不同？”

　　她一边笑着，一边起身上前拍了拍额上冒细汗的齐泓志，小手从他颈后顺着深蓝锁子纹重锦短上衣的中线不着痕迹地抚下来，阳光落入堂中，竟反射出她指尖一两点银光。然后她将手握拳笼于袖中，撤回身后，再信步踱至对面桌前探兽瞧了几眼，回身好奇地问道。目光流转之间，见屋中四角共四个丫鬟皆垂首低眉，大抵并未瞧见她方才的动作，这才收回视线。

　　两个回合下来未占得半分便宜的齐泓志这时方才收了先前的大意，抬袖拭了额前细汗，而后便本本分分地为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小丫头解惑。

　　“是是，小姐请看：在这四种茶中，简小姐与熙冉公子的茶是绿茶，而彦旭先生与森森小姐的茶则是红茶。二位的两种红茶又有所不同。彦旭先生这一杯属武夷岩茶，乃是其中别具盛名的大红袍，其明目益思、提神醒脑的功效十分出众，再加上这种茶数量稀少因此十分珍贵。最后，森森小姐这杯乃是银生普洱中的紧茶，有暖胃消寒、生津止渴的功效，对森森小姐这样大病初愈担心受寒的女儿家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啧啧啧，齐管家真是用心了，我们一上座便能抬出这许多珍贵的茶来，看来平日里贵府待客皆是如此费心费力，大方至极啊？”朱简捧手立于齐泓志身旁，一脸夸张的惊讶让其余三人皆有些不忍直视，纷纷侧过了头。

　　齐泓志几次被这不起眼的小丫头问得无话可说，心中堵的紧，可环顾座上表面神态各异、实则暗自配合的四人，无一人是他惹得起的，只好又勉强咽了这口气，颇为不耐地说：
　　“森森小姐初次携先生、挚友回家，我们这做家里人的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招待各位，还请简小姐不要为难在下了。”

　　见这泥鳅似的老狐狸终于沉不住气了，朱简只觉下面不用自己出场了，很是乏味，惋惜不已，肆无忌惮地对着这浑然不觉自己已踏进四人圈套的齐泓志啧啧两声，便坐回高背雕花椅上，歪着身子噙着笑睨眼看他。

　　齐泓志收了脸上的假笑，就叠手立在一旁，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势头。可此后四人竟再无一人出声，静得让齐泓志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一盏茶后，半边身子已被照入堂中的太阳烤得发烫的齐泓志恍恍惚惚之中听到一个清脆的茶杯磕在桌上的声音，方待他一转首，便碰上彦旭冷冷清清的目光，只听他开口道：
　　“太师府里果然都是不知礼数的粗鄙之人吗？”

　　齐泓志闻言如耳边惊雷，顿然警觉，这才反应过来盏茶已过，而太师那处――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顿身朝四人说了句失礼，想入内院查探一番，可尚未等他跨出门槛，身后一人便瞬间移到了他面前，拦了去路。

　　院外忽然从两边跑来二小厮，慌慌张张地有要事相报。齐泓志被高过半头的大个子挡了大半视线，余光只扫到其中一人，他见那一身裹身劲装，心下了然内院有事，正想借机化解了堂中危机，便听见另一个声音贸然破空而来。

　　“禀告齐管家，平阳王府世子顾渠辰求见太师，此刻……”那面目不甚清晰的小厮朝堂中抬眼一瞧，话音顿了顿。

　　“已至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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