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情书

　　七月中旬，正是炎热的时候，空气中的水分都仿佛被蒸发掉了，又闷又燥。这个天气，就连流浪猫、流浪狗也不敢在大街上瞎转悠，爪子上的肉垫受不住。

　　文茵冒着下火的日头，从南六环赶到中央商圈咖啡厅，听着对面的糟老头跟她讲了三个小时的‘掏心窝子话’，却迟迟没说到正题上。饶是再好的耐性，都熬干了。

　　鲁迅先生讲‘生命是以时间为单位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这场钝刀子剌肉的谈话，注定没有结果，还是早早结束为妙。毕竟一会儿去的大学城，离这儿有十多站。

　　摩卡冰沙上的淡奶油已经被搅得一团糟，文茵把杯子往边上一推，眼不见心不烦。“谷老师，谢谢您的指导，晚辈受益匪浅。要不是我下午还有约，真想和您再讨教讨教。”

　　谷老师全名谷丰茂，是VE杂志一位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编辑。年轻后生一茬接一茬的上位，他却十年如一日坚守在基层。油腔滑调的糊涂人，看着精明，不容细琢磨。

　　听出文茵有走的意思，赶忙手心向下摆了摆，“小文啊，稍安勿躁，老师的正事还没说呢！”

　　文茵曲起准备站立的腿，又丧气地伸直了。脸上始终挂着笑，解释道：“谷老师，我真的赶时间。”

　　“占用你一分钟，我讲快些。”谷丰茂双手交叉，正色道：“小文，你的摄影技术毋庸置疑，创意理念也很好。”

　　得，又在绕弯子！文茵故意看了眼表，做出急切要走的样子。

　　“杂志社这个季度拨给我们的预算有限，你那个板块很有意义，可惜不赚钱。”谷丰茂难得直击主题了，“所以我决定，将它替换成广告页。”

　　文茵猛吸了一口气，堵在胸中，半天才缓慢地呼出。她为了这个公益项目前前后后准备了一年半，跑了三个偏远贫困地区，如今说替换就替换，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溜傻小子呢？

　　铺天盖地的郁闷和愤怒席卷而来，文茵感觉手脚冰凉，身子发抖。她知道自己说话就会出颤音，索性紧闭双唇，只是一味地瞪他。

　　“VE杂志是以高端奢侈定位的时尚杂志，当初想弄个公益页面，说白了就是一时兴起。唉……”谷丰茂苦大仇深地叹气，仿佛在替她惋惜。可说出的话，属实招人恨，“还好你是兼职，不是主业。”

　　什么叫‘还好你是兼职，不是主业‘？
　　该做的努力，她有少一分么？数九寒天，徒步翻雪山，冻得回来后两月没来月经，即使现在周期正常了，每个月那几天都绞肉一样痛。电脑里9M的纯文稿，12G的摄影素材，就因为你们的一时兴起？

　　“最起码你还跟我们专业的策划团队，学到些将来对你发展有帮助的东西。这些都是花钱买不到的经验，也不算白忙活一场。”谷丰茂越说，文茵的脸色越不好，他当她年纪小，经不起波折，劝慰道：“我认识的一个编剧，三年写了个剧本，因为项目散伙了，就白写了。有合同也没用，钱是一分钱都没拿到。上有老、下有小，生生从一线城市给逼回乡下老家了。你还有别的收入，很不错了。”

　　言外之意，她此时此刻能有米下锅，幸运极了。

　　文茵问自己，以后在杂志圈混么？还会与谷丰茂打交道么？答案是肯定的：绝对不！

　　长久的沉默过后，文茵用川话轻轻吐出三个字：“龟儿子！”她不是四川人，忘记在哪里听过这句骂人话，突然间想起来，很适合抒发当下的心境。

　　“你说什么？”谷丰茂拧着眉毛勃然大怒，温温柔柔的漂亮小姑娘，原来是个坏胚子，现在看来从前的恭敬都是装的。

　　谷丰茂的高声喧哗，引得周围人投来注目。文茵无意于对他泼妇骂街，站起身，背上双肩包，点点头，挥挥手。字正腔圆地补充了一遍“我说你是龟儿子，VE杂志社是乌龟！”

　　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干燥闷热迅速将她包裹，文茵觉得不错，最起码手脚不凉了。本想坐地铁去大学城的，一想到地铁上的冷风，还是在最近的站点跳上了公交车。

　　插着耳机，坐到最后一排靠窗位，淡漠地看着窗外。文茵想立刻滚回自己的小屋，拉上窗帘，能睡着就睡一觉，或者哭一会儿再睡也行。睡醒了，打坐念佛经，她和这个复杂的社会格格不入，实在是罪过。

　　‘叮’
　　温让的信息‘漂亮小姐姐，什么时候到啊？’

　　这是闺蜜温喜儿的亲弟弟，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想到温让那张干净阳光的脸庞，文茵心里好受多了。

　　今天是他大二期末汇演的日子，提前半个月就磨着文茵来看，“我姐怀孕了，不方便去那么乱的地方。姐夫又是大明星，来了会引起骚动。文茵姐，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苦孩子吧！”

　　文茵不爱凑热闹，但拿温让没办法，而且温喜儿一个劲儿嚷嚷着去不了，想看弟弟汇演的录像。她只好痛快的答应了，现在双肩包里，装的就是便携式录像机。

　　‘我坐的公交车，要晚一点，快到时给你打电话。’

　　半分钟过后，对面发来一张蹲在校门口，眼巴巴望向远方的照片，‘我已经在等了，你可要早点来呀！’

　　文茵看了看外面的大日头，觉得他疯了，‘少爷，您能不能找个凉快点的地方等我？’

　　‘好咧~’然后就是一张蹲在‘xx音乐学院’牌子下的照片，‘这儿有阴影了，凉快。’

　　无非就是往右后方挪了五六步，还是外面……

　　文茵看着手机，气笑了。刚想回点什么，温喜儿的电话进来了。

　　开头便是诗朗诵一样的打招呼，“喂——，我那亲爱的，二十四岁母胎单身姐妹呀！”

　　文茵不甘示弱，“喂——，我那亲爱的，二十五岁怀孕已婚妇女啊！”

　　“……你不要刺激我，我是个孕妇，怀孕期间激素不稳定。”

　　“我还是焦虑症患者呢，激素本来就不稳定。”文茵长长地‘诶’的一声，“并且刚刚受完刺激。”

　　“哦？”温喜儿来了兴致，“讲出来让我乐呵乐呵。”

　　文茵把谷丰茂和她谈了三个小时车轱辘话，最后将自己一年多的努力成果当成个屁放了的事，讲给温喜儿听。

　　“x！”温喜儿倒了半天儿气，吐出个脏字。

　　“注意胎教。”让一个孕妇动了怒，文茵几乎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把刚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再吃回去。反过来安慰她，“没多大事儿，我又不指望这个挣钱。”

　　“屁！”温喜儿换了个稍微文明点的字眼，“你这就结了？”

　　“没有，我还骂他是龟儿子了！你没瞧见，谷丰茂脸臭成什么样子。”文茵语调兴奋，其实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想让温喜儿听着解气些。

　　“出息！”温喜儿是个受不得丁点委屈，有仇必报的性子。一个亲弟弟温让，一个从小长到大的闺蜜文茵，再就是后来加了个老公余生，这三人受了委屈，更是不行。“谷丰茂是吧？老娘要弄他！”

　　文茵用头轻撞玻璃，悔得肠子都青了，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一边柔声道：“不至于，不至于。”

　　“你整理个文档出来，我就算不能逼着杂志社把他开了，也得让他公开给你道歉。”温喜儿是坐拥百万粉丝的美食博主，老公又是三料影帝，她想挂人，分分钟上微博热搜。

　　文茵虽然不包子，但遇事儿就想躲，闲麻烦。温喜儿要是上了，网友必定会把她老公余生扯出来。况且VE这么大的时尚杂志，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和余生有工作交集。越想越乱，越想越觉得没必要。

　　“我不同意，请你尊重当事人的意见。”

　　“……好。”短暂的沉默，温喜儿转移了话题，“后天来家吃饭吧，我做两个菜。”

　　“干……干嘛？”不怪文茵起疑心，温喜儿自从怀孕后就没进过厨房。不是她不想进，主要是余生，推了工作，宝贝似的伺候着。温喜儿拿刀，余生就用手扶着菜刀把；温喜儿热油，余生拿锅盖挡在她身前。这么大的拖油瓶，做菜束手束脚，还不如不做。

　　“给你安排相亲~”

　　“啊？好。”

　　“这么痛快！”温喜儿感到诧异。

　　“你是孕妇，总该让你高兴的。相亲就相亲，别逼着我谈恋爱、结婚就行。”

　　温喜儿欣喜若狂，“我现在特别高兴。”这货清心寡欲整日抄佛经，真怕哪天一个想不开，出家去。摸着微鼓的小腹，温喜儿暗暗下定决心，趁着孩子出生前，尽量让文茵相到个良人。

　　文茵压根不想谈恋爱，这辈子更没打算结婚。之所以答应相亲，完全是为了把杂志社的破事从温喜儿脑中赶走。

　　到了大学城，没给温让打电话。知道他在校门口，就直接走了过去。远远的便看到那帅气的傻子，嘴里嚼着棒棒糖，四处张望。旁边站了个漂亮小姑娘，一直和他搭话，他也不理，是个凭本事单身的样子。

　　“文茵姐！”温让发现她，立即撒欢跑了过来。在距离文茵五步的地方停下，张开怀抱，歪着头，笑出两颗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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