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不破

　　一天清晨，母亲和本仍然在梦乡中徜徉，维罗妮卡蹑手蹑脚地准备好颇为寒酸的早餐后，匆匆离开狭小阴暗的房间。
　　她背上装满农具的篓子，手提着水桶向田地走去。
　　萧条的街头，垃圾四处堆砌的柏油路中央，灰蒙蒙的空气浮动着浓厚的酒臭味，广播中频繁响起播音员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声音。
　　近日，德军身着波兰军服，靠近波兰边境的格莱维茨的一小镇，对其实施攻击，攻占镇上的电台并向空中鸣枪…………作为波兰的盟友，我们法国人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面对德军这种狂妄自大的行为，我们决定面向全国征收兵力…………
　　她将背上篓子顶了顶，麻木而沉默地继续踱着步。
　　长期的饥饿和贫穷交加的苦楚生活，像层层滚烫的锁链捆绑着她伤痕累累的双脚，似乎下一步即将迈向地狱的悬崖，以至于步履如此艰难沉重。
　　维罗妮卡，是你吗？
　　在呼啸的风尘中，遥远的男性声音传入她的耳朵，维罗妮卡没打算理会，低垂着眼眸继续赶路。
　　维罗妮卡。那熟悉声音离她越来越近。你看看我是谁。
　　男子似乎对她刻意的装聋作哑毫不在意，快步走到维罗妮卡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维罗妮卡抬头，面前的清瘦男子那对流溢着忧郁的瞳孔，枯燥的金色及肩发海浪般涌入她的眼底。
　　鲍里斯，多么优雅的名字。他是我苦痛的载体，我一切温柔的发源。他近在咫尺却似乎遥远得天各一方。
　　她看着鲍里斯上下翻动的喉结，和微张的皱巴巴的嘴唇，貌似想对眼前人倾诉些什么，却把这岩石般的话生硬地咽进肚子里。她只能静默地等待他的第一句话。
　　他低垂着眼看着维罗妮卡渐渐失去健康色泽的手，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德国鬼子要来了吧。鲍里斯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但双目迷离地游向别处，顺便擦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那天被殴打的淤青仍然触目惊心。你和你的家人有地方去吗?
　　维罗妮卡并没有准备始终保持着缄默的姿态，她苍白到失去血色的脸没有流露任何情绪。我还有农活要做。
　　上帝都难以猜到她多想抱着美丽的他，如往日那样，躺在被阳光曝晒过的草坪上，索取他的温柔和爱意。
　　鲍里斯对她的反应感到不满，一把夺过维罗妮卡手中的水桶。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是过着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吗？
　　维罗妮卡没有理会他的嘘寒问暖，决绝地径直走到不远处的葡萄架下。
　　和你这种公子哥自然是比不起的。眼看着已经到达目的地，维罗妮卡嘴里却吐出尖酸刻薄之语。
　　她希望鲍里斯能认清现实，他的母亲并不认同自己，不愿意接纳她和鲍里斯日后的婚事，于是对鲍里斯今后早早做了打算，他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那么何必跟自己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乡野丫头纠缠不清呢？
　　他不作反驳，默默忍耐维罗妮卡突如其来的怨气，自家对她造成的打击和伤害是无法用言语弥补的。
　　在维罗妮卡消失的这段日子，鲍里斯反复念她给自己寄过的信件，扉页上娟秀的字迹倾注着对他的思念和爱意，同时藏匿着种种难以言表的悲伤和不甘。之后他大约能理解，维罗妮卡在世上的饱含不甘和怨怒无从发泄的心情。
　　她躬背耕地的瘦小背影，像一只正在挣脱茧壳的蝴蝶。鲍里斯冰凉地鼻尖泛起一阵酸楚。
　　我父亲为我安排了学校，在巴黎。鲍里斯说道。下个月可能就会离开这里，你到时候会…
　　你是来和我道别的？维罗妮卡笑着看他。我这个人没有感情，不会想你的。
　　鲍里斯,我很爱你,但显然你母亲无法接受我这个寒门的乡野丫头。她摊手，满脸无奈。我没有义务，忍受你母亲对我三番五次的诋毁。
　　说罢，维罗妮卡从葡萄架下独自离开，搓了搓红肿的手，大步迈向最接近她的香樟树，就在树荫里躺下来，头枕着一块圆润的石头。
　　她想利用冷暴力赶走鲍里斯。
　　但显然丝毫没有动摇他挽回维罗妮卡心。鲍里斯猫着步伐跟过去，为了不打扰维罗妮卡的休息，连呼吸声都尽量维持平缓的旋律。
　　看着安静如水的维罗妮卡，他只能联想到埃及西部的白色沙漠，维罗妮卡只是他手中捧着的一把沙，清风吹拂或是手不慎放松，这把沙子就会随即消逝，再也寻不回。
　　维罗妮卡，我不求你能回头看我。鲍里斯低垂着脑袋，金色的发丝透过午后微醺的暖阳，他这无足轻重的话语如同枯黄的落叶随风消逝。
　　他对维罗妮卡仍有期许，虽然每次都让鲍里斯失望透顶，但他依旧愿意等待。
　　对不起，刚刚对你发脾气。维罗妮卡睁开眼睛，又将手臂掩盖住。请你见谅。
　　鲍里斯，阳光越是灿烂的地方，阴影就越深邃。若你是活在温室里的葡萄，那么我不过是被风雨捶打的野草。维罗妮卡睁开眼，阳光从枝繁叶茂中穿透，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她除了放弃又能如何？为了让他对自已心灰意冷，只有靠不停拒绝来结束这段不必要存在的感情，但她面对鲍里斯偶尔也会心软。
　　鲍里斯有些惊异。我不会让莫佳娜成为我的妻子的，维罗妮卡，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你要相信我。
　　随后他用指尖轻轻触摸维罗妮卡脸颊的肌肤，她的脸颊迅速滚烫起来，面对鲍里斯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把目光投到其他地方以掩盖令人尴尬的情绪。
　　鲍里斯，别这样。维罗妮卡扭过头，她的抗拒里夹杂着更多的期待。
　　他仿佛没有听见维罗妮卡的诉求，正用火焰般灼，热的目光看着她，从睫毛顺着脸颊最终落在维罗妮卡颤抖的嘴唇上。
　　好不容易建立的屏障就这么不堪一击？维罗妮卡实在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耻辱。
　　维罗妮卡，你让我想起穆夏的画作，但那些女子不及你这样优雅浪漫。鲍里斯勾起一簇红棕色的发丝，温柔的语气倏忽间冷到了的极点。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维罗妮卡，你根本不懂我的心。鲍里斯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倾诉他内心的纠葛。
　　看着向她压过来的鲍里斯通红的双眼，颤抖的瘦削的肩头，不知道为什么，维罗妮卡心头蔓延出心疼的情绪。
　　我也想你啊。这句话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对鲍里斯说。
　　她轻吻前几日被少年殴打的淤青，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肤透出的紫红色艳丽如熟透的葡萄。可怜的鲍里斯，他是这样脆弱。
　　他不是那么强大，而她也不是那么软弱，这一刻两人的身份仿佛调换了个儿。
　　维罗妮卡缓缓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最终环绕到他的后脑勺，指腹抚摸这那层薄薄的头皮，手指缠绕着鲍里斯柔软的发丝。
　　我永远是你的，穆夏先生。
　　有些事知道错，但是还是会选择犯错，即便要领受惩罚。
　　就像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这份卑微的感情续命。

　　她的穆夏因为激动显得有些颤抖，随后将手渐渐伸进她破旧的裙摆，轻柔地握住一只纤细的脚踝，荒草丛生的野地上，燕子振翅低飞过。
　　我爱你。
　　维罗妮卡听见他如是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