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玉漫天

　　这一年，天元二十一万三千一百零二年，世上最后一条太湖龙鱼，死了。至此，太湖龙鱼一族，惨灭。
　　汪洋太湖中，一族英烈哀嚎，撕心裂肺。湖底先天气流恨积仇满，裂开道道沟壑，破土而出的岩浆数合为一，并做一柱火焰骤然上升，化为蜿蜒蛇形，淤泥中展露真身，盘旋太湖底。
　　红信吞吐，目似双星，虬首蛇身，大而不张。弯弯曲曲如闪电翻腾云海，身旁嶙峋巨石，蹭而不伤。此等大妖，往前三千年未见，往后三千年未必见。
　　两颗嗜血红眸直挺挺立于额前，眨了又眨，极人性化，也极张扬。
　　妖生而有灵，需三五载教化，六七年点拨，人生而有灵，必为神佛转世，入世了尘缘。而此蛇，由先天元石所化，本源魂魄来自异界，被洪荒之力裹挟而来，聚天地怨气，期年后成形。灵识智慧，皆属于一个故人，已故之人。
　　“这是……尾巴？”
　　堪堪成型的巨尾扫在湖底岩石上，犹似一道霹雳，使石块分崩，一湖水族震荡。
　　“还真是我的尾巴。”巨蛇首尾相追，绕石盘桓，不见手不见足，只见自己是一根长条，状态便疯魔了。
　　若有言语能力，必会开口说一句，“我，蓬莱掌门霓漫天，居然变成了一条……蛇？”
　　是的，脱出石体变蛇体，此番惊吓不亚于遭万蚁噬体，毒蝇缠身。
　　一双血眸，戚戚然斥那苍天无眼，“啊！这绝对不是我！贼老天，妖神都没有诅咒我来世做畜生，你凭什么如此待我！”
　　她的前半生由甜转哭，凄惨有余，后半生断臂残颜，几乎被完全禁锢，灵动不足。如今已算是第二世，竟是如此。

　　……
　　洞庭水泊，今日已有过一场大战，那条刚刚阖眼的龙鱼完完整整躺在润玉怀中。
　　夜神润玉，天帝之子，亲娘为龙鱼。
　　“干娘，干娘！”蛇仙彦佑的声声呼唤在耳边响着。
　　润玉却张口发不了声，双目无神，似乎生命走完。半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这些年的孤寂生涯该结束了，如今却幡然醒悟，上天从来没有给过他一条好走的路。
　　他这一生，生来不受待见，纵使认回了天帝庶子的身份，比二弟旭凤努力十倍，换回的也只有一个微末的夜神之职。该让的，他都让了，该有的，他都没有，似乎他本就该被黑暗掩盖，认命做一颗弃子。
　　至于对面，一张阴毒的脸，到了咄咄逼人的极致。凤眸微阖，眼底无上无下，唯有自己，纵是天帝之子（庶子）在她眸中也印不出半点影子。她便是当届天后，荼姚。
　　或可见荼姚之猖狂，天帝之纵容。但在润玉脆弱不堪的内心中，真的有很多年把天后荼姚当做了自己的母亲。他以为，至少天后算是他的养母，再有错，自己也该奉守孝道，如今却是……
　　生母之死，养母之怒，生生将他逼作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凭什么，把我抓在手里利用多年，现在杀了我的母亲，却还以看罪人的眼光看待我？这是润玉最想问的话，但是他不需问，因为世上能给他答案的人，一个也不在了。
　　“润玉，现在轮到你了。”荼姚语声尖锐，不带一丝怜悯。
　　是啊，该轮到他了。死或者疯狂，他总得选一样。
　　荼姚掌生红莲，瞬间把赶来相护的彦佑打飞，出手狠辣，不带一丝犹豫。想必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天帝以下逆她意者就该死。这便是道理，这个天界的道理。
　　便让那些道理，都灰飞烟灭。世间的血海深仇终该由血来洗，你的血，或是我的血，今日若无人流下这些血，它日就会由苍生来流。
　　思极而动，润玉霍然起身，目无悲喜，竟不避不闪的用后背挡了天后一掌。这些年养育之恩，由此而结。
　　飒飒飒。
　　洞庭湖内的水泛着波光，湖畔水滴似泪珠般自下而上的流。水系未必敌得过火系，但天后与龙鱼簌离一战后已是强弩之末，她自以为可以一并解决润玉，实是她想多了。
　　润玉御水而战，水系大宗师的实力彰显。
　　天后顷刻不敌，内腑重伤的她使不出琉璃净火，一时手脚慌乱，全然摒弃了天后的仪态和凤姿，抓起灭日冰凌再出手。可惜灭日冰凌是水系神器，反为润玉所用。
　　片刻已见胜败，润玉两指并拢，直逼荼姚心脏，或只再一瞬，天帝就要失后。他不知道也不去想那后果，只知既然出手，就收不了手了。
　　水神恰如其分的从天而降，介入水火之中，如一块昆仑美玉般将二者隔开。
　　润玉的手段在水神这位水系之祖手下，顿失八成。天后身前压力俱消，深深呼了一口气，面上方才恢复几分镇定，依然阴毒且张狂的镇定。
　　水神此来虽不至于是助纣为虐，然而他救了天后，实不知是给未来的自己加了一条劫数。这先暂过不提，他凛然正色道，“夜神节哀，过去千年……”
　　轰隆！
　　余下的话在隆隆雷声中，半点不容人听清，场面略显不合时宜。
　　荼姚抬起头，见天空晦暗，云不见白，日月鲜红，不由失声问，“天地为何是这般颜色？雷公，你无征无兆，为何此时响雷？”
　　九重天上，雷公速往下届禀报，“启禀天后，有人骂天。”
　　“嗯？”荼姚一时没想明白。骂人骂狗，尚且伤不了人狗半分，而骂天者，真能骂破了天去？
　　“骂天？”水神的身子一僵，屈指掐算，终将两者联系上了。平静的面容略带激动，“传闻，先天神出世之时能一言使天地变色，莫非天地间又出了一位先天神。”
　　先天神，先天而生，生则半圣，不问道果，不必修炼，只需法身不死，必成圣人。后世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便是此类。
　　兹事体大，荼姚瞪了润玉一眼，梳好衣襟发带，上前揪住雷公索问，“到底是何人骂天？”
　　润玉却在旁发出一阵惨白的笑，“错的不是骂天，而是他有骂天之能。殊不知这天上阴灵太多，骂天者，是在诉说谁的冤孽？”
　　“润玉，你的罪责，还未算完！”
　　润玉拱拱手，对那么多年和气以待的天后第一次还以颜色，“恭候！”
　　荼姚怒目，抬手聚起琉璃净火，却被水神喝止，“天后，你擅杀龙鱼一族，已是天帝网开一面，如今夜神何辜，天后当真要赶尽杀绝吗？”
　　荼姚只好罢手，反去迁怒雷公，“问你的话怎么不答，骂天的是何人？”
　　雷公这趟来得真不是时候，缩头回禀，“只知是来自太湖底，天帝已命人去调查。”
　　“太湖？”
　　润玉心中隐隐觉得跟自己有关，趁天后与水神争论的时机，带着龙鱼的尸体水遁而去。
　　烈烈轰雷不息，此时太湖上空，乌云滚滚，乱象丛生。
　　方才穹霄上降下九道神雷，声声伴着一颗金丹，一共九颗金丹落入湖中。
　　“啊！”
　　霓漫天在湖底嘶吼，听入外人耳中，却是腾蛇吐雾，惑乱人心。
　　那九颗金丹不偏不倚全砸在霓漫天蛇身七寸上，险将她击昏过去。摆正虬首再看时，九粒圆圆的家伙却是一点影子都没了。
　　“怎么回事？明明看到有九颗金丹，一下子全化了？”霓漫天煞是懊恼，被砸个通透不说，罪魁祸首还统统不见。
　　“难道是天上闪电，照得我眼花？”她由衷对这具新身体的视觉神经产生了怀疑。
　　但痛觉不会有假吧，或者痛觉神经也错乱了？
　　霓漫天挠头，哦没有手，只是企图挠。但这个动机生出，便即将有手。
　　九丹的药力将霓漫天一身妖力尽数转为灵力，在她自己尚未察觉前，蛇鳞消褪，白肌隐现。烁烁金光把整片太湖照得熠熠生辉，不可逼视。
　　霓漫天未发现身后的尾巴渐渐分了叉，化出两条玉足。她本就在水中，一条腿游泳或者两条腿游泳，差别都不大。只觉浑身燥热，要找块冰石板好生歇歇。
　　原本天蛇降世，一步化蛟，再步化龙，霓漫天却因对前世的执念太深，还没开始就跑错了方向。化蛟化龙皆还未至，先往人形上靠。
　　且她体内妖力之深，倾一世之力未必能化，是以灵力转化过程中，热气奔涌不断。可叫一湖鱼虾蟹遭了难，泰半变成红烧的下酒菜。
　　润玉一足踏进太湖，便觉有异，迅速寻了块地方安顿好亲娘的遗骨，顺着枉死的一排排水生物探寻光芒最烈处。
　　“一条水蛇化蛟？”华光遍及霓漫天全身，却也看得出大概，润玉心疑，再靠近时，发现似有不对，自语，“未曾想，太湖中有此等大妖，我天界竟毫不知晓。”
　　太湖有先天神，若水神所说是真，如今这里最与神灵沾边的就是这条化形巨蛇了。
　　大妖化形，也不知化出的是男是女。润玉秉着非礼勿视的态度，斜身躲进两块岩石的夹缝中，进入漫长的等待。
　　日月飞移，星辰九转。
　　直到反复萦绕的光束散去，润玉才转身面向巨蛇原本所在。只一眼，羞红了几千年不变色的脸。
　　那巨蛇不见踪影，只留一个清妙女子在湖水中吐息，浑身通透，一块遮布都没有。润玉仅看一眼，便把能瞧的都瞧完了。
　　霓漫天杏眸微睁，脑海只在嗔怪，“糟了糟了，我之前明明是一条大蟒蛇，为何现在分出这许多叉来，难道是变成了四脚蛇？”
　　她匍为人形，状态很不好，瞥见前方有一弯月光，透着满满寒意，便一语不发的冲上去。
　　那月光是润玉身穿的青色衣袍，润玉来不及躲闪，被霓漫天一把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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