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聂明楼此人，平日只喜欢做三件事。一是替周谡寻药治病，二是找人试药，三便是去茶楼听戏。

　　在周谡和沈卿进了房间之后，他一人闲的无聊，索性去了一家酒楼听戏。他曾在南越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以对这里可谓轻车熟路，这家酒楼便是他从前常去的地方之一。

　　戏台上，一个小生穿着红色暗龙纹玄袍，一旁的女旦则衣着华贵，镶金戴玉，二人柔情相视，许下相守终身的誓言。侍奉茶水的小姑娘们似乎早已换了一批人，更加美丽动人。整个酒楼人倒是不少，只是个个看上去却目光呆滞，眼下一片乌青之色。

　　今日讲的是三百多年前十分有名的齐国国君宣伯和王后的伉俪情深的故事，他从前是听过几次的。讲的是王后患了重病，不久于人世，宣伯知晓后，便魂不守舍，日夜守候在王后身边。在王后去世不久后，宣伯竟追随亡妻，握着一把长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他并不喜欢这段历史，一国国君，不为国家着想，竟为了一个女子而殉情，实在可悲。

　　他坐在楼上的雅室里，边嗑瓜子边看着戏台上的表演，看着看着却觉得越发不对劲了。

　　他看见戏台上那女旦慢慢褪下身上的华服凤冠，只余里面穿的一身白色素衣。一道白绫穿过长梁，女旦踩上高凳，将头伸进打好了结的白绫中。凳子摔翻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眼睁睁看着那女旦悬在空中，身体剧烈地晃荡着，一双手死死地攒住勒住脖颈的白绫，那张浓墨重彩的脸狰狞可怖，一双眼瞪得格外的大，看上去似乎极为痛苦。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眼和嘴角缓缓往下流，滴落在素衣上，看上去格外刺眼醒目。

　　那张嘴张张合合，总算说出了一句话来，声音阴冷干哑，让人不寒而栗：“君既要妾死，妾便化厉鬼，夜夜索君命！”

　　语罢，那女旦便不再有动静，一双手也垂落下来，身体则悬在半空中，轻轻地晃动着。

　　聂明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阴气从脚底不停地往上窜，待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全身都僵住了。他胆子不算大，可作为一名医者，怎么可能没见过死人，可眼前所发生的事，他真的从未遇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死法。

　　再看看那些坐着的客人们，对这场景竟是毫无反应，依旧直直地盯着戏台。聂明楼再也坐不住了，将手中的瓜子往碟子里一扔，迈着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出雅室。

　　他下了楼，却发现那名饰演齐宣伯的小生不知何时倒在了戏台上，胸口正插着一把长剑，一双眼还未阖上，眼中充满了不甘。

　　他看了看四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出戏，奉茶的姑娘们为客人沏茶倒水，那滚烫的茶水溢出了杯沿，却似乎并未察觉，还是保持着倒水的姿势。

　　他看着这平静得显得诡异的场景，终是忍不住快步往门口走去。他此时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恐怕余生，他再也不想看戏了。

　　飞也似的逃离了酒楼，聂明楼马上回到了客栈。见客栈里的人还是如常的样子，他总算松了口气，马上上楼去找周谡。

　　周谡的房门紧闭着，聂明楼站在门外似乎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觉得奇怪，可是此刻他心中早已慌乱如麻，也顾不得那么多，便直接抬手敲响了周谡的房门。

　　棕褐色梨花木门缓缓打开，周谡见他面色苍白，不停地大口喘气，虽然心中感到奇怪，却也侧过身，将他放进屋内。

　　聂明楼进了屋，总算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防备。果然待在子昶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他气喘吁吁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一饮而尽，这才对周谡讲述刚才发生的可怕之事。

　　周谡听着他的话，脸色越发沉重。他知道熙容控制了整个南越城，却没想到她竟真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和善的女子果真早就死了。

　　“如今城内不太平，若是没事，不要出去乱逛。”周谡无法说出真相，只得警告聂明楼别乱走。

　　聂明楼在瞧见了这事之后，自然不敢一人出去了，忙点头道：“好好好，我一定不乱跑。你到时可不能重色轻友，只管着沈姑娘，而不顾我的安危啊！”他容易吗？本来好好地待在自己的谷中，每日只管吃喝玩乐，便有人拿着大把的银子找他治病。可为了周谡，他已经有半年没回戚鬼谷了。他想念谷里的那些药草，想念那些白花花的金银珠宝，想念养的那几只小兔子啊。

　　周谡懒得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可心中却不无担心。熙容诡计多端，若是她真的趁他不备将沈卿捉走，他能及时救回沈卿吗？

　　沈卿原本在房中呼呼大睡，结果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起身打开门一看，便见到叶城站在门口，面色十分不好看。

　　见他这副模样，沈卿也心下了然，怕是又出了什么状况。这么一想，她原本残存的睡意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担心忧虑。她将叶城迎如屋内，未料叶城竟直直地跪了下来，俯身道：“小姐，我与叶垣总算是打探到了公子的一些消息。”

　　听见这话，沈卿顿时松了口气，忙将叶城扶起，急切问道：“兄长在哪？”

　　叶城站直了身子，看见自家小姐眼中的欢喜之色，犹豫一番，还是说出了今日的所见所闻：“我与叶垣经过明盛堂附近时，无意中看到一个老叟提着个箱子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了进去，可惜明盛堂戒备森严，属下无法进去。”

　　沈卿听了这话，本以为兄长的消息又断了，顿时神色一黯。可是叶城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见那老叟许久未曾出来，属下二人正欲离去，却听墙内有人说话。那声音清晰可辨，正是提到了公子的名讳。”

　　沈卿忙问道：“当真提到了兄长的名字？”她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叶城的袖角，一时竟忘了松开，早已忘了那些礼节规矩。她如今只想知道兄长可还安好。

　　“属下绝不会听错！那两人在抱怨公子不肯招供，想来是看守公子的人。可惜里头把守严密，我和叶垣也不能打草惊蛇。”他不想将这些话说给小姐听，可是事关公子的性命，他无法不告知小姐。

　　掩在袖中的双拳紧握，沈卿道：“初九，我们便混入明盛堂。届时，你们引开门外的人，我进去将兄长救出来。”

　　叶城自知劝不住她，只得恭敬道：“是，属下遵命。”

　　“叶垣现在在何处？”她只见到了叶城，却并未见到叶垣。

　　叶城回答：“叶垣留在明盛堂外，观察里头的动静。”

　　沈卿点点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叶城，对他郑重说道：“此次凶多吉少，我也不知能否全身而退，若是到时我和兄长出了什么事，你和叶垣尽管撤退，一定要活着回去。”她还记得出行之前采琴眼中的担忧，那个姑娘待在她身边许多年了，总算遇到个这样喜欢的男子，她如何能够亲手摧毁。

　　叶城一向话少，此时也忍不住宽慰小姐：“此番行动，虽然胜算不大，可我和叶垣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将小姐和公子带回京中。”

　　此时暮色渐深，华灯初上，月亮刚从山头冒出，恰是尖尖一角。

　　沈卿闭眼叹道：“你先去歇息吧，将叶垣也叫回来。这两日你们太操劳了。”

　　“这……”叶城欲言又止，他担心若是将叶垣叫回来，若是公子被人转移了地方可如何是好。

　　沈卿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解释道：“此次这些人恐怕是为了初九的拍卖会，这几日他们不会将兄长偷运出明盛堂的。或是把柄，或是诱饵，总之他们目标并未在兄长。”

　　她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一群人进入明盛堂便再也没出来，恰巧初九在明盛堂又有一场拍卖会，而兄长此次也在明盛堂中，一切串联在一起，便能猜想到，这些人只是想用兄长引出他们想要的人。这个人或是自己，或是周谡，或是聂明楼，甚至可能是看上去与此事毫不相关的人。

　　拍卖会只是个幌子罢了，可是这又如何，她明知道这是个陷阱，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踩进去。她无法再忍受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不能让兄长离开她和父亲。

　　叶城屈身告退，便只留下沈卿一人待在房间中了。

　　她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回想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整个屋子静悄悄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回廊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再次睁眼，房间里早已一片漆黑，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点上灯。沈卿寻至妆台前，摸索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火折子。她将那火折子打开，轻轻一吹，便有微弱火光冒出。她看着那抹火光，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不知道初九之后，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会是如何。在南越城的这两日，她已经注意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比如那扇紧闭的城门，比如半夜会突然响起的女子哭声。似乎有一双手将他们一个个牵引到这里来。这是一场局，而她说不定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

　　沈卿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手中已经快要熄灭的火折子，这才匆忙将烛台点上。整个屋子总算明亮了起来。

　　她转身欲往内室走去，却见周谡站在离她不足三尺之处，负手而立，正一脸莫测地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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