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齐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雀鸟，时而在山涧飞翔，时而则会在地上啄虫子吃，可他最爱的还是落在书院旁的一株桃树上，看着身穿白衣的修士们来往穿梭。

　　这些修士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个个活泼洋溢，散放着蓬勃的朝气。可是其中一位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因时常板着一张脸，所以甚少有人愿意同他说话。那修士是个面容极其好看的小少年，清冷中又带着几分狂傲，眉眼间全然一副疏离之感。这样的人倒是极其受女孩们的喜欢。

　　齐疆从那些人的话中听到些信息，比如这座山便是忘雁山，山中有两位道行颇深的散仙，一位是太虚元君，掌管着座下三百弟子，另一位则是风彦玄君，座下只得两个弟子。而那位老板着脸的修士，正是风彦玄君座下的大弟子，周晏。

　　这时他方才恍然大悟，这一梦，他竟回到了三百多年前。

　　自周晏死后，两月之后忘雁山便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那三百个弟子倒是全都安然无恙的躺在山脚，而两位散仙却不知所踪。齐疆没想到，他竟是已这样的方式回到了三百年前，窥见了这段历史。

　　一个绯衣姑娘蹦蹦跳跳地从走廊的尽头冒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她生的极其好看，如天上的太阳般耀眼夺目，比最明亮的明珠还来得美丽。他大概能猜出这人是谁。魏国长公主魏如殷，果然人如其名，绯衣翩翩，灿若朝华。

　　他看着魏如殷走到窗柩旁，敲了敲窗子，引得那屋内正捧卷读书的少年皱了皱眉。

　　少女娇俏的声音响起：“师兄，你不去后山修习锁灵术么？我刚才在那遇见玄君和陈师兄啦！”

　　少年的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只是低声回答她：“师傅让我在这习读心经。”他说这话时神色冷淡，甚至没用余光瞥窗外的姑娘一眼。

　　齐疆向来最是讨厌这种自视清高的人，他从小便是太子，说话时永远是和和气气的，从未与人发生过口角。若不是如今只是只雀鸟，他定要好好说教那少年一番。周晏此人，果真如史书上所写的，一样高傲，一样铁石心肠。

　　可魏如殷似乎毫不介意他的冷淡，从袖中掏出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珠子，递给周晏，一双星眸弯弯，笑道：“给，你的生辰礼物。”

　　周晏终于偏头看向她，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如深潭般深不可测，似要将她看穿。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将目光收回，看向自己的书卷，说：“我不过生辰，师妹还是将它收回吧。”

　　魏如殷脸色未变，依旧笑得灿若桃花，将那珠子往他的桌子上一放，然后飞快的地跑开，徒留清脆的声音在小院里回响着：“就当是我代替丞相大人送你的吧！”

　　他站在枝头，看见那姑娘奔跑着，脸上是明快的笑容，一袭绯色长裙如火般明艳夺目，如墨的长发随风飞扬。她似乎和史书上所描写的那个沉稳庄重的公主一点都不一样。

　　院里的桃花随风飘落，齐疆甚至能闻到那清甜的花香。

　　他展开翅膀，向空中飞去，越飞越高，直到那座山慢慢地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这是他的一场梦，梦里有山有水，有一个高傲的少年，还有一个红衣娇俏的美人。

　　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天空中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画面一转，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片雪花。

　　他看见了一座银装素裹的宫殿，装饰喜庆，四处挂着大红的喜绸。雪地上满是鲜红，尸体几乎遍布整个宫殿。一方城池之外，则是黑压压一片的军队。而城门之下相拥的两个红衣人，更为这场景添了几分悲伤。

　　他感觉自己缓缓坠下，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一个人的脸颊上。那人的脸颊似乎比他还要冷上些许。要知道，如今他可是一片雪花啊。

　　齐疆微微抬眼，便看见一张放大的脸，眉目舒朗，鬼斧神工般的好相貌。此人正是他在忘雁山上见到的周晏。他看上去似乎比在忘雁山时成熟许多，眉宇间的桀骜褪去了不少，可面目依旧清冷如初，只是脸上却带着浓浓的病气，唇色如纸般惨白。

　　周晏伸出手，突然朝他袭来。齐疆在想，他会不会被掌心的温度融化。可那只大手却没有碰到他，而是恰好落在了离他仅有毫厘之差的地方。

　　周晏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殷殷，你且等等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温柔缱绻到几乎让齐疆产生错觉。他真的是那个不苟言笑，言辞冷淡的周晏吗？

　　原来，他变成了一片雪花，落在了魏如殷的脸上，落在了那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殉国公主脸上。

　　他无法看见魏如殷的模样，他记得她是在二十二岁时死去的。当时豆蔻年华的绯衣少女，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他不得而知，或许以后也不会知道了。他想，她一定比从前长得还要美丽动人，至少在这一天，一定是她此生最美丽的时刻。穿着红嫁衣，坐在暖阁里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她当时一定心中满是欢喜。

　　可惜世事无常，此刻她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的家人或死或伤，她的子民也身处水火之中。而杀死她的人，此刻正抱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跟她说着话。何其可悲！何其荒谬！
　　一滴温热的泪水突然滴在了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融化，可他并不觉得难受。这滴泪十分温暖，温暖的让他甘愿溺死其中。他希望死去的公主能够跟他一样，感受到这一点点温暖。她的脸颊，实在太过冰凉了。

　　再后来，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漆黑之中，他只能听到外界传来的声音。

　　马蹄飞踏，箭羽横飞，士兵厮杀的声音糅杂在一起，他的脑子里却浮现出魏如殷在忘雁山时的模样。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将绯衣穿的那样好看了，他还没来得及看她长大时的模样，她便死去了，死在了出嫁的这一天。

　　一阵铃音似从亘古洪荒而来，他兀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妩媚凤眼。

　　齐疆下意识地将那人往后一推，总算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小轩窗未关，明亮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脸上，映出一张如白瓷般的脸。那双墨绿色的眼如上好的祖母绿，在月光的照映下发出冰冷的寒光。她穿着件白裙，大片的白嫩肌肤暴露在外，如鸦羽般的长发随意披散，衬得肌肤越发细腻柔嫩，整个人散发着危险而诱惑的气息。

　　他见过不少的鬼魅，长得这样好看的倒是少见。其实鬼魅长得大多面目可憎，便是披了张人皮，也难掩骨子里散发的恶臭。只有那些修炼已久的鬼怪才能炼出一具不错的身体，作为他们作恶时的掩护。看来站在他面前的这女鬼，道行匪浅。

　　那女鬼弯起嘴角，如朱砂般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太子殿下，可知妾身为何而来？”她的声音魅惑而温柔，如罂粟般诱人入迷。

　　齐疆倒是未被她这声音所迷惑，依旧面色如常，起身披上自己的外衣,反问道：“姑娘深夜突访，而疆恰在睡梦之中。疆倒想知道姑娘为何叨扰疆的清梦”

　　“妾身思慕殿下已久，可殿下却对妾视而不见。妾不堪忍受相思之苦，只好亲自来见殿下了。”她慢慢向齐疆走近，伸出纤纤玉手，抚上齐疆的脸庞，眼中满含思念之情。

　　若不是齐疆确信自己从未招惹过这样的烂桃花，指不定真会被她这一副深情的模样所引诱。她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如见到了上辈子的情人一般。

　　她的手带着微微凉意，轻轻划过他的下颌，像是对待绝世珍宝般温柔耐心，然后支起他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在她的唇离他仅毫厘之间时，齐疆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颈。而那女鬼的另一只手，正抚上他的心口。

　　齐疆加大了手劲，他手中握着的那纤细脖颈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折断，而那女人却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似乎并不感到痛苦，甚至发出嘶哑而难听的声音：“原来，太子殿下，是个无心之人。”说完她便笑得越发猖狂，似是看见了什么及其可笑的事情。

　　齐疆感觉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的疼痛，他低头一看，只见那女鬼的右手正插入了他的心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的外衣，顺着那只手一滴一滴往下落，掉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皱眉轻哼了一声，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被抽离，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那女人十分干净利落地将右手从他的身体里抽离，然后将他握紧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慢慢扳开，倒退两步，露出轻蔑的笑：“太子殿下，妾送你的礼物可还欢喜？”

　　齐疆早已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空了一块，让他十分迷茫和惘然。他跪坐在地，黑发凌乱，一张脸惨白如纸，心口的血液不停地往下流，混杂着血腥之气，显得十分狼狈不堪。

　　而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恣意妄然，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发，用怜悯的语气对他说：“殿下，如此一来，您与我又有何不同呢？”

　　他抬起头，盯着她那双墨绿色的眸子，眼中升起熊熊怒火，拍开她的手，大声喝道：“滚！你给我滚！”说完这话，齐疆便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呼气，面目狰狞而可怖。

　　他是百姓眼中温柔和煦的太子，群臣眼中经韬纬略的储君，父母眼中懂事孝顺的儿子。从未有人见过他这幅模样，也从未有人让他露出这样的面目。

　　甚少有人知道，原来深受世人景仰的齐国太子殿下，竟是一个无心之人。

　　十分可笑且荒谬的一件事，人没有心，如何能活下来呢？

　　齐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他生而无心，幼时懵懂无知，并不知晓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四岁之时，尚已启蒙，无意间听见了父王与师父间的谈话，这才知晓了自己的特别之处。

　　他时常在想，自己一个无心之人，究竟是如何存在于这世间的呢？书中曾云：“前世作恶多，今生必偿还。因果循环法，公道在于天。”他前世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今生才惹了这等祸事。

　　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缱绻而温柔：“殿下，人若无了心，和我们这样的死物又有何区别呢？”

　　这话声声入耳，想不听见都难，可他却无法与她争辩。

　　那女鬼转身走向窗边，腕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再看他一眼，化作一阵青烟向窗外飞去。

　　只余跪坐在地的太子殿下和满地的鲜血，昭示着一切的存在。

　　齐疆将手放在心口，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可里面却空荡荡的，没有鲜活跳动的心脏，他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特征。

　　其实这十七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件事。没有心又如何？他看上去与旁人并无不同，别人能做的事情他都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他是齐国最耀眼的明珠，可谁能允许明珠蒙尘呢？他不能让人知道这个秘密，甚至强迫自己忘记这件事，可是这个半夜出现的女鬼，却将他的伤疤撕开，甚至以一种毫不在意的语气说了出来。仿佛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件谈笑时才会说起的小趣事罢了。

　　他不知道这道伤疤要过多久才会好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好了。

　　恍惚之间，他突然看见了梦中那个明艳活泼的小公主。她露出明媚的笑，朝他伸出手，声音婉转如林间翠鸟：“师兄，随我走吧！”

　　他虚弱一笑，想抓住她的手，却落了个空。

　　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他闭上双眼，索性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他如今只想好好睡一觉，想再见见那梦中的小公主，兴许运气好，还能瞧见她长大的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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