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人们欢呼着，将自己手中的花朵往华台上掷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落英缤纷，罗衣华裳，车水马龙，高楼阙起。丝竹之音声声入耳，环佩叮当清脆悠扬。

　　楚惊云站在华台上，身姿婀娜，衣袂飘飞，头戴八宝攒金花冠，身穿九穗鸾鸟华服，如花神临世，艳美绝伦，高不可攀。她那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灿如桃花，如春风般和煦温柔。

　　街上繁花似锦，歌舞升平。酒楼内的一间雅室却幽静如斯，光影混沌。

　　妙香楼上，白衣公子坐在雅室内，手中端着一杯碧螺春，慢悠悠地品着茶。他的身前跪着一个穿黑布衫的蒙面男子，身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年轻公子。

　　周谡轻轻抿了口茶，过了半晌，方才放下杯子，看着跪着的男子，冷声道：“我让你暗中追踪齐国的太子，如今人却跟丢了？”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恼怒之色，却有让人心惊胆战的威慑力。

　　男子听了这话，猛地低下头，往地上磕去，道：“是属下办事不力。那齐四太过狡猾，且功夫远在属下之上，属下并非他的对手。”

　　“你最后见他，是在何处？”

　　“回世子，是在齐国边境，南越城。”

　　他靠在椅子上的背僵直了一瞬，原本有规律敲打椅背的左手也停了下来，眼中泛过一道冷光。南越城是齐国与周国的接壤之地，过了南越城，便是周国属地的津华城了。

　　“你退下，自领二十鞭。”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本就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羸弱。

　　男子起身退下，房门一关，室内便只有二人了。空气十分静谧，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如此过了一会儿，站在周谡身后的黑衣公子打破了沉默。他与周谡十分不同，一眼瞧过去便是个十分开朗和煦的小公子，生了一张很容易讨得女子欢心的面容，声音也如山风般舒朗动人：“生而为将侯，何以多烦忧。子昶，你心中所想，与你如今所得，差了几何？”

　　周谡皱了皱眉，答道：“我心中所想，如今尚无一得。我现今所得，无一为我所想。所想于我，如高岭之花，攀而不得。所得于我，如日下积雪，并非长久。”

　　黑衣男子抱着剑，踱步至周谡面前，似是在苦苦斟酌什么，一双剑眉皱成一团，显然是十分苦恼的样子。

　　周谡瞥了他一眼，问道：“如何？”

　　男子突然展眉一笑，拍手道：“如此苦闷，不如去街市玩一玩，京都的‘灯火集市’我可是盼了许久了。”

　　周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并不喜欢那些热闹的场合，清静苦闷才是他的日常。

　　“你这人这般不开窍，何为风月？何为红尘？如此烦闷的生活，你过得了，我可过不了。”他认识周谡这么多年，除了行军打仗，习武练剑，就没其他事能让他分心了。或者说，没什么事能让他在意，功勋侯爵，于他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美人红颜，让他避之不及。

　　没人答话。男子气不过，一把拽住他的手，往外拉去，嚷道：“今日美景佳人，风光正好，我可不愿陪着你这大男人坐在屋里喝清茶。”

　　一白一黑，衣影重重，华发冠带，袂角飞飞。

　　沈卿紧紧地拉着廖碧霜的手，生怕二人被挤散了。游行的队伍离她们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清楚惊云袖角上绣着的云纹。人也多了起来，两边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扯了扯廖碧霜的袖子，附在她的耳边说道：“等惊云过去了，我们俩就去找个茶楼坐一坐。”

　　廖碧霜点了点头，继而又满脸期待地紧盯着游行的队伍。

　　殷红的花瓣自半空中纷扬而下，如鹅毛雪般轻柔。她嗅到了几分花香，混着淡淡的檀香，格外沁人心脾。她和楚惊云的目光相汇，后者嘴角露出一抹笑，沈卿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她这一笑，准没什么好事。

　　只见楚惊云的左手往右手提着的花篮伸去，狠狠地抓起一把花瓣，往沈卿所在的地方洒去。她们其实此刻相隔很近，只要楚惊云弯下身子，沈卿便能摸到她的手臂。

　　沈卿被她这动作唬住了，下意识地用袖子一遮挡，懵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由赐花神女洒下的花瓣意味着好运，谁接到的花瓣越多，便意味着谁的福泽更加深厚。沈卿放下手，瞪了华台上的楚惊云一眼，后者柳眉一挑，不甘示弱地用眼神回应她。

　　宝马拉着华台渐渐行远，沈卿收回目光，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廖碧霜不见了踪影，两人拉着的手不知何时早已分离，就连一旁的莺莺和采琴也不知所踪。

　　街上尽是光影迷离，耳边尽是鼓吹喧阗。沈卿踮起脚，向四周张望，希望能觅得碧霜她们的踪迹。可在这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找到她们谈何容易。

　　她深呼了一口气，决定先从拥挤的人群中抽出身来，再去找找她们。她慢慢挪动步子，往人群外走去。一番磕磕碰碰之后，总算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

　　正当沈卿马上就要从人群中脱身而出时，有人踩住了她的裙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地面，沈卿干脆闭上了眼睛，心里叹道：我这么一倒，会不会被人给踩踏而死，这简直是最悲哀的死法了。

　　预期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臂圈住，那人将她往怀里一揽，她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人的怀中。有淡淡冷梅香沁入鼻中，沈卿想起了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里面的男主人公都会上演那么一处英雄救美的好戏，从此与女主人公共浴爱河，俗套并狗血。不过她对这一幕倒着实有几分期待，对身后那人也有几分好奇。

　　她睁开双眼，转头看向身后那人。一双剑眉透着威严，褐色的双眼入两弯深潭，鬓若刀裁，面如冠玉，好一个清俊贵气的公子。只不过……这张脸着实有几分熟悉了。意识到此人是谁之后，沈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一起往脑门冲去，身体似乎都僵住了，动弹不得。

　　那人的一双眼正盯着她，不带半点温度，不染半分色彩。如此僵持了一会儿，沈卿终于回过神来，忙从他的怀中跳脱，向他行了个礼：“谢过世子。”

　　周谡显然脸上是不会露出半分多余的表情的，他低头“嗯”了一声，便打算绕过她往前走去。沈卿松了一口气，身子也放松了几分，往一旁挪了几步，给他让出道来。

　　可他身后突然冒出一个身着玄衣的俊朗公子，一下子挤到沈卿面前，转头问周谡：“子昶，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给我介绍一番？”

　　此人正是当时站在周谡身后的男子，当时她还以为是周谡的侍卫，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他说这话时语气欢快，并无半点挑逗的意味。沈卿看着周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想：我和世子不过有三面之缘，他指不定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这黑衣公子又与世子如此亲密，可见也是个人物。想至此处，她只好开口报上自己的名字，却被一道冰冷的男声打断。周谡看了她一眼，对黑衣公子说：“沈卿。”继而又对沈卿说:“这是聂明楼。”

　　沈卿朝聂明楼微微颔首，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聂明楼，戚鬼谷的鬼医，医可起死人而肉白骨，毒可断心脉而融筋骨。江湖中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他行踪诡谲，是个百岁老汉；有人说他是个妖娆少妇，摄人心魄。如今站在眼前的男子，却是一个翩翩公子，笑容温煦，舒朗清隽。可听说鬼医通晓易容术，在这大街上他该是不会露出自己的真容。

　　眼前这两个人，诚然她是一个都惹不起的。

　　聂明楼抱着剑，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她：“沈姑娘果然是周国第一美人，怪不得子昶总藏着不让我见呢。”他说完偏头看了一旁的周谡一眼，眼中似是满含深意。

　　沈卿却被他这话吓得不轻，心想：莫非世子已经打算开始打沈家的主意了？而我便在他的第一步计划之中？

　　她往后退了两步，干笑一声，低头朝周谡行礼：“世子乃人中龙凤，厚德载物，而奴家不过普通女流，世子征战沙场多年，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又何来藏着一说。”她说这话时一脸正经，让人不相信她的话都难。

　　她没敢去看周谡的脸色，可光是余光一瞥，就能看到那人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沈卿是认为自己的解释绝对是十分有说服力的，既表达了自己对世子的敬仰之情，又撇清了二人的关系。

　　她似乎听到了周谡轻哼了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竟不知在沈小姐心中，本世子是如此宽厚之人。”

　　沈卿抬起头，挺直身子，定定地看着他，道：“世子不仅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也是这周国百姓心中的英雄。”她说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抛开周谡与她爹是政敌的身份，他实在是个大英雄。平定西泽叛乱，安顿秦寮难民，收复泷平郡，这几年，他为周国付出了太多。

　　周谡望着她，眼中的寒色逐渐消退。他似乎在回忆什么，沈卿竟从他那双深褐色的眼中看到了哀伤和悲戚。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坚定，可她觉得他并非在看她，而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罢了。

　　夕阳西下，绯红的彩霞渲染了大片天空，一行飞雁自远方而来，整齐划一地扇动翅膀。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街道两旁挂满了一盏盏精致的花灯，整个街市灯火辉煌，小贩们的叫卖之声也此起彼伏。

　　沈卿认命地跟在周谡身后，一旁的聂明楼则时不时跟她说话，显然是个活泼性子。她今日就不该出门的，不仅跟碧霜她们走丢了，还碰上了世子和鬼医。如此也就罢了，当聂明楼知道她与同伴分离之后，竟邀请她一起逛街市。她是婉拒的，可是世子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既然沈小姐不愿，重华兄又何必强求？”听了这话，她马上答应了聂明楼的邀请，她总不能让世子认为她嫌弃他吧。

　　“沈小姐可有婚配？”聂明楼砸吧着嘴里的面糖，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沈卿感觉自己额上冒了几滴冷汗，她想拉着聂明楼的衣领质问他：你不觉得这话太直白了吗？可是她得忍住这种冲动。

　　“并无。”嗯，如此简明的回答，聂公子，我们可以结束这个话题了。

　　可惜聂明楼此人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说则以，一说必将让人气绝。他指了指周谡冷冰冰的背影，对沈卿轻声说道：“子昶也未婚配，我瞧你俩郎才女貌，乃是天生一对啊！”

　　沈卿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观察周谡的反应。他似乎并未听到这句话，脚步依旧稳当矫健，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路。轻舒了口气，她郑重地对聂明楼说：“聂公子，这事可开不得玩笑。我与世子并无男女之情，何谈媒妁之言。”

　　聂明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失礼了，拍了拍沈卿的肩膀，赔笑道：“我这人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望小姐见谅。”

　　他说这话时态度诚恳，沈卿也不好发作，只好干笑点头。她见谅与否倒不重要，只希望前面那位大人没有听见这些浑话。

　　“嘭”地一声，一束烟火从高楼后窜出，在空中迸发形成一朵巨大的莲状花火，渐渐变成一道星河瀑布缓缓坠下。紧接着，更多的烟火齐齐飞上天空，在夜幕中绽放出一朵朵琉璃花火，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好不绚烂。

　　沈卿抬起头，停住了脚步。这两年她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景，漠北苦寒，黄沙无边，远远望去，除了戈壁大漠，只有偶尔所见的沙洲能让眼中增添两分色彩。

　　周谡原本走在前头，可此时却也停下了步子，回头看着那抬头看烟火的姑娘。她实在是生了张过好的皮囊，火光照映在她的脸上，衬得小脸越发白润粉嫩，脸上挂着温暖和煦的笑，眼中似乎不掺染任何的杂质，纯洁而稚嫩。

　　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罢了。他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他十六岁时在做什么呢？哦，那时他还是个在忘雁山修仙的少年，每日在太虚湖畔练剑修行，偶尔会捧本书坐在书室，一呆就是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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