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庆元十五年腊月初十，鹅毛大雪纷纷而来，整个魏宫银装素裹。金黄透明的琉璃瓦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随处可见的大红喜绸却比这冬日的太阳还让人觉着暖和几分。

　　今日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王上最珍视的掌上明珠云华长公主要出嫁了。这位长公主是魏王室唯一的嫡公主，且师承忘雁山太虚元君，是以身份非同寻常，是五国之中极有声望的女子。

　　二十二的年纪，放在整个魏国，也算是个大龄女青年了，今日总算是嫁了出去，了却了王上与王后的一番心愿。那样天仙般的人物，且有着惊世才华和不同常人的智慧，何愁找不到个好儿郎，却偏偏十六岁时在忘雁山终年雾气濛濛的太虚湖边见到了相国家的小公子，从此便开始了”我欲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凄苦相思之路。如此一来，蹉跎了六年，总算是嫁给了那郎艳独绝的小公子，也算是得了个圆满。

　　很多年后的史书，是这样描写长公主出嫁时的盛况：”自琅琊至王城三百里，两路百姓皆俯首帖耳，面容带欣喜之色。迎亲之轿撵三十六架，轿夫一百又四十四人，皆着大红黑边玉锦小袍，戴玄黑灰毡小帽。随行婢女六十有三，明眸皓齿，朱颜如玉，着金黄滚边绛红小袄，手执翡翠碧色如意，步态款款。而后随礼二百零八箱，其间珍珠翡翠，玉石古玩，玛瑙点翠，不知几多。一行仪仗前，郎君骑长鬃焉耆马，怀抱南诸雁，手执缰绳，一身挑金丝云锦喜袍，头戴紫金玄玉冠，眉眼如远山秀林，神色清隽，是少见的端正好看。行过之处，满地落英，所撒银钱，堆积如山。”

　　魏如殷端坐在朝华宫的暖云阁内，身穿金凤攒花红绸嫁衣，头戴红玉金丝凤冠，盖着一方鸳鸯四穗喜帕，一双白玉般的小手紧紧地握着一柄白玉红纹如意，分明是有些紧张。

　　一旁贴身侍奉的婢女扶风见她这幅模样，掩袖轻笑：”殿下素来性子淡，可一遇上晏公子的事便乱了方寸。今夜是殿下与驸马大喜的日子，明日做了新妇，往后的日子是蜜里加糖呢！”

　　她听了扶风这话，顿时觉得面上一燥，嗔怒道：”你这还未出阁的小女儿，竟说出如此不知羞的话来，若是着急嫁人，我明个儿就给你挑个夫婿。”

　　扶风连忙作揖，赔笑：”殿下知道我的，我此生但求常伴殿下左右，看着殿下儿女成群，子孙满堂便是极大的恩赐了。”

　　如殷倒也不再说话，扶风陪了她很多年了，自记事起她便在她的身边，一晃也将近十七年了，如今怕是二十六七的年岁了。这些年她一直细心照料自己，倒忘了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对于扶风，她心中是愧疚的。待入了相国府，她便好好同扶风商量商量，将她的婚事给定下来。
　　她今日卯时便起床梳妆，且昨夜激动地一晚没睡，是以现下已有了几分倦意，早已在红帕之下打了两个哈欠。她微微阖眼，想趁着接亲的人未来前小憩一会儿。作为王室子女，她生来便知如何保持自己的风度仪态，是以现下就算闭着眼，在喜帕的遮盖下，外人也瞧不见她睡着了。

　　扶风不愧是侍奉她多年的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自家主子的不同。公主坐着睡着时，背总是会比平常挺得更直些。她掩袖轻笑，对如殷道：“公主好好歇息，奴婢去外头看看接亲的队伍何时到。”

　　如殷闭眼点头。

　　整个房内越发地静悄悄，倒是门外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又有烟火在空中刹那迸发的声音，好不热闹。

　　过了半晌，门外的热闹声终于停了下来，整个朝华宫异常安静，似乎连落根针的声音也能听见。魏如殷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对扶风说：”你去外面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安静。”

　　没有人回应。

　　有一股寒意从脚底袭来，她颤抖着双手慢慢掀开头上的喜帕，却看见整个房中空无一人，小轩窗的浆纸上，满是飞溅的鲜红血液。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惧意慢慢向门口走去，腕间的两只银铃铛随着步子发出清脆铃音，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诡谲。

　　她缓缓地打开门，低头一看，便见到满地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这些人皆是在她宫中侍奉的人，虽不比扶风亲密，可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却死相凄惨，落得如此下场，让她心中悲痛不已。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可实在不敢往深处细想。

　　偌大一个朝华宫，如今怕只有她一个活人了。心中猛的一惊，父王母后呢？他们怎么样了。如殷提起裙子，飞快地向殿外跑去，她的心越跳越快，眼角的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出了朝华宫，却发现尸体越来越多，有些是很相熟的老面孔，有些虽然不甚熟悉，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可如今，他们全都死了，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眼中充满着恐惧和不安。

　　她虽然是一国公主，见过不少大场面，可到底是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哪见过这样的杀戮，终于是忍不住，瘫软在路旁，扶着柱子干呕起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只是没了生气，脸上的胭脂也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衬得嘴唇越发鲜红，一眼看过去，是死寂般的惨白。

　　她的脑中闪过许多过往的事，它们相互冗杂，一股脑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似是要破门而出。一会儿是她伏在母后的膝上，听她讲这五国中的发生的趣事。一会儿是她站在太虚湖边，踮起脚望着他模糊在氤氲雾气中的身影。一会儿又是他跪在殿下，对父王承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坚定模样。可如今，这些只能成为回忆了。

　　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才从懵懂中惊醒，却也不打算反抗，任由身后的人拖着自己往偏僻处走去。如今她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那人将她拖入一个僻静角落，却松开了手。她回头一看，却是消失不见的扶风。她的模样很是狼狈，一头原本柔顺的乌发早已凌乱，发间的珠钗也歪斜，掉落了几根，脸上混着血迹和泥土，一身桃红色的裙裾被撕破了几处，眼中闪着晶莹泪光。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对如殷说：”殿下，晏公子叛乱，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这宫中却早已被潜入的暗卫屠了个片甲不留。”

　　如殷哽咽着喉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问她：”父王与母后呢？大兄又如何了？”

　　扶风低着头，怮哭道：“王上被俘，王后不忍苟活，当即撞死在殿前，至于世子，却是不知所踪，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如殷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是刺骨的冰冷，险些晕了过去，幸而扶风扶住了她。

　　“殿下，您是魏国的唯一血脉了，他们定不会放过您的，趁着暗卫已经离开，城外的士兵还未进来，我们还是快逃吧！”扶风拉着她的手，劝道。她曾对王后发过誓，便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殿下周全。

　　魏如殷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似是无奈，她的声音像死潭一般毫无波动，唇角是一抹讽刺的笑意：”我就坐在朝华殿中，却无人杀我。周晏没想过让我死，他是想让我看看这魏国是如何落在他的手上，我的父王和母后又是如何死在我的面前，我的臣民如何如何折服于他足下。”

　　扶风听了她这话，看见她眼中的决绝，哭着哀求：”殿下随我离开吧，只要您还活着，就还有复国的希望。”

　　魏如殷听了她的话，眼中的泪不停地往下流，可声音却异常平静：”他没想过让我死，却也没想过让我活着。城中的将士还在负隅抵抗，我身为一国公主，哪有逃的道理。”

　　“暖云阁内有一条地道，你只需转动那个花菱镜，便可进入地道。那条地道通往卢丞寺，带上这个，那儿的主持会将你安顿好的。”说着，她将自己腰间佩戴的碧纹璎珞玉佩取下，塞进扶风的手中。

　　她伸手抹了抹扶风眼角的泪，露出勉强的笑：”我本想着入了相国府后，就和你商量你的婚事，现在怕是不成了。你以后要找个好人家，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也算是了却了我最后的心愿。”

　　扶风大哭，拼命摇头：”公主生，扶风生。我若苟活，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王后。”

　　“这十七年年都是你在照顾我，这次，换我照顾你可好？你听我的话，好好活着。我意已决，切莫再劝。”

　　如殷松开她的手，转身朝城门的方向走去。扶风看着她的背影，红色的裙盛开在风中，宛如一朵娇艳的牡丹花。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满地伏尸，然后拔下头上的珠钗，刺入自己的心口。她护不了她，那她又如何能苟延残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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