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她若真能在九泉之下气得吐血活过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抬眼对肖成渊抱歉一笑：“那就由肖先生多费心了。”

　　肖成渊抬眼，眼里依旧是一派晓风明月，四溢光华。他礼貌地微微颔首，勾起嘴角对我露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饶是如此，也似落了一地璀璨的光。
　　“那成渊就不打扰娘娘梳妆了。楼下备好早膳，娘娘早些下来。”说罢肖成渊欠身，微风摇曳着他衣襟上的轻纱，腰间环佩伶仃，奕奕而去。

　　我转身带上房门，并不理金果儿哭花的脸。
　　小七拽了金果儿几下，怎奈金果儿执拗地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身。
　　我回身来到桌前开始梳洗，小七只好放弃，忙过来为我撩水执巾。

　　小七梳妆的本事没有金果儿好。梳发髻的时候，拽得我发根有些疼。勉强换了身干净衣裳。是昨夜我走时顺手拿来的一套旧衣。
　　复又在镜前照了半天，还是让小七把琳琅发饰都卸了下，自己动手把头发全部束在头顶，又命小七帮忙缠了胸，素面朝天，化出一身潇洒的男子装束。

　　全部收拾完毕，我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金果儿：“还不起来？”
　　金果儿不说话，别着头死都不看我。
　　我亦心里恼火，心道我是不是该学学殷墨虞，换换我这御下的手段了？平日里她们没大没小便罢了，如今倒与我杠了起来！我越想越气，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七见我要开门出去。连忙过来拽住的我袖子。

　　我回眼，小七可怜兮兮。
　　我转身，小七拽得更紧。
　　我再回眼，小七还是可怜兮兮……

　　喂！你们够了！

　　我猛地回身对金果儿喝道：“你们要随我一起就赶紧起来！若是觉得我这庙门矮小，容不下你们这些大佛，便都立马回不周，回殷墨虞那儿去！到时候让殷少主给你们烧香祈福，你可就乐意了！”
　　“娘娘！”一听我要将他们遣给殷墨虞，金果儿登时便一身冷汗。慌忙又流下泪来。

　　“我以前可是说了，在我面前，不准提她。”我冷声喝住金果儿的眼泪，低着眼看着她，金果儿一愣。
　　“为了所谓一己私欲，就能如此不负责任。不周也好，我也好，若不是她，我又何至于此？别人不知，你们也要反了不成？往后你们若是再在我面前提起她半个字，便自行去殷墨虞处领罚罢！”我淡淡说完，这才觉出心里竟然是如此木然无觉了。

　　我不由心下一阵苦笑，原来，那些曾让我以为连死了都不会忘记的愤恨之事，那些当初令我痛不欲生之事，也终究是抵不过时间的洗涤，而逐渐变得麻木且黯淡了。

　　“娘娘……金果儿知错了……”金果儿喃喃地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面上。

　　我知道这两个丫头忤逆我，归根结底却是为我好的。她们俩对我从始至终并未有过任何二心。是畏惧于殷墨虞的手段也好，是真的臣服我也罢，我这心软的性子终也是难敌这啪啦啪啦的眼泪。即已认错，我也只能叹口气作罢了。

　　“起来吧！抹干眼泪，待会儿我会去置办几身行头。金果儿，你去传书红生，让他告诉殷墨虞别找我。我消遣够了，自然会回大荒去。”

　　安抚好金果儿的心绪，我便下了楼与肖成渊去用早膳。
　　抬眼瞧去，正巧昨夜为我提洗澡水的小子也在。

　　那小子听闻脚步声，抬起眼与我对了个正着，我打趣一声：“喂，少年郎，可还记得我？”
　　那小子瞪着一双大眼忽然起身，腾地一下子脸便红了！“啪啦”一声撂下筷子，咬了个馒头就没头没脑地往后堂跑去。倒教我讶异了。

　　“他跑什么？”
　　“许是没见过娘娘这般人物，吓到了。”肖成渊说着予我盛了一碗白粥放在我手边。
　　“哪般人物？是因着我太好看，不好意思了么？”
　　肖成渊抬眼，眉目中染上一丝浅笑：“许是吧！”
　　我呵呵一笑，安心收下这句夸赞。我揵起一个素白的包子：“什么馅儿？”
　　“青菜。”
　　“那小子做的？”
　　“是了。娘娘尝尝看。”

　　我咬了一口，素白柔软的面皮并不厚，一口下去便能吃出翠玉色的青菜来。并不细碎的菜叶中有鹅黄点点，是打散的鸡蛋碎，还有几枚粉色小虾米点缀其中，更是赏心悦目。
　　“我向来并不吃素，但这手艺倒是不错！”
　　“家书知你是客，早上特地去买了虾米来。”
　　“小子是叫家书么？名字倒是文气十足。”我细细咀嚼，就着白粥，温温热热地真是令人通体舒畅：“小小年纪他便有这样的手艺，你倒是口福不浅。”
　　“修道之人，向来不重口腹之欲。”
　　“你忌荤素？”
　　“不忌，只是多以素食为主。”
　　“那你的人生该是少了多少乐趣呀……”

　　餐桌之上是拉近距离的最好机会，饶是一场早饭，在如此你来我往的家常间，我与肖成渊倒是相处融洽许多。我发觉他并非一直不苟言笑，玩笑间偶尔泄露而出的几丝笑意，倒像是这入室清风般和煦。
　　“你该多笑笑的。”
　　肖成渊听罢，微微一怔；
　　“我知，郎中嘛，可能严肃一点会显得自己更专业，但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肖成渊抬眼问我。
　　“你比他们都好看呀！”我真心笑道：“你可知能见你这一笑，多少人都欢喜得不得了，门外那些整日寻着你的小姐太太们，他们或许求得不多，怕只这一眼，便会让人知足了。”
　　“如此说来，娘娘亦欢喜？”
　　“欢喜，自然是欢喜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嘛！我亦不例外。说来，你也别总娘娘娘娘地唤我了，仿佛生分。再说，以后行走在外，你若这样唤我，在旁人眼里我倒是像从后宫里逃出来的破落户了。”
　　肖成渊清淡一笑，抬眼，并没说话，我却知是在询问我的。

　　“我是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姓名，若让你知晓我的乳名也未尝不可，可我着实不喜我名里这一\\\"离\\\"字，如此，你便把娘娘二字去掉，唤我做\\\"千秋\\\"吧！”

　　“千秋？”肖成渊低眼轻轻念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十分好听。唇齿微动地吟哦出这二字来，听着，甚至让人心里一阵酥麻。

　　“你可知，这天上天下，我只许了你一人能这么唤我。是不是很感动？要忍不住对我感恩戴德了？”
　　肖成渊抬眼，露出一抹笑意，我未曾注意，他竟抬手覆上我的头顶！
　　我一怔，恍惚觉得他是在对待一个孩子、一只宠物般。透过他宽厚手掌传递给我的，竟是充满了爱怜之意了。

　　不及我发火，肖成渊轻声道：“如此，便谢过千秋娘娘厚爱了。”

　　用过早膳，唠过家常，掐指一算也是辰时中了。

　　肖成渊自是有药庐店铺需要打理，而我因昨夜离开宅邸实在匆忙，便遣了金果儿回去寻些有用的收拾来，并安顿好家里其他小厮家佣和修缮等一干事宜。而我和小七也准备出门，置办几身新的行头去。

　　临出门前，小七忽然给我一样东西，说是在前阵子殷墨虞送来的稀罕玩物中，有一件从天宫三太子龙端手里撬过来的宝贝，名叫：“换颜珠”，效果十分神奇，说是能随用者心意更改在别人眼中的形态仪容，想来倒与我狐族媚术有些异曲同工，但听起来却是更方便。

　　我心道有了这珠子，倒是省了我总换颜的法术了，安心收在袖中，忐忑出了门去。
　　果然出了门并没人注意我，那一条街的如春水般荡漾着春心的太太小姐们的眼里都是心心念念着她们的肖郎中，哪里顾及得到我这个身材样貌都十分平常的公子？

　　穿过上肆大街微醺的春风，我倒是觉得十分惬意，难得自在，自然是见什么都欣喜，稍忍不住，我和小七手里便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抬眼看看日头，约莫也是巳时过了已近正午十分，我问小七饿没饿，得到的否定答案。我亦是如此。饶说早饭本就吃得不早，这一路我与小七也是各种小食不断：
　　胡人街里。满脸大胡子的胡人们用炭火烧制的肉串味道醇厚，料足且辛辣，惹得人又忍不住喝了一大碗的凉茶；草花巷边的王伯的牛肉饼才出炉，外皮酥脆得咬一口直掉渣，里面的牛肉馅却是汁水丰富，满口都是满足；吃撑了，还有头年糖渍下，今春刚开缸的青梅子，酸甜适口。我忍不住，还给肖成渊带了一包。

　　我和小七均是兴致正盛，唤了跑脚夫将我们手里的东西送回临着朱衣巷的肖成渊的药庐去，眼见日头高涨，我决定先寻个茶馆，听两段书去。

　　随便挑了个热闹地方，在二楼寻了张空桌子，叫了壶君山银针。待坐定，楼下正堂上的说书人说的戏正到高潮。几声口技呼啦啦排山倒海，讲的是西楚霸王四面楚歌，与虞姬洒泪挥别的段子。

　　有小厮在等茶的间隙送上几碟茶点和瓜子来，忽听一人声在我近前道：“小娘娘！”

　　我一抬眼，却是个熟人。不，并不是人，是南山乱葬岗上一群野狐家的小公子，才能幻成人形没几年。
　　先前时不时会在集市遇见，几次惯了，倒是熟络起来。又因着在江州地界，我是最大一个，逢年过节，江州地界的大小精怪总要给我问安来。而这小公子也是随着他父母见过我几次。一口一声小娘娘地唤我，倒是个活泼的。

　　“小娘娘可还记得我？我是南山柳林胡家的，先前我修炼遇见瓶颈，还是小娘娘指点我呢！”
　　我一笑：“自然是记得，总是遇见你，哪里有不记得的道理，来，坐。”

　　那胡家小公子也不客气，爽朗地笑着对我揖了一揖，矮身便在桌边坐下。
　　就着嘈杂人声，我与胡家的小公子说话倒也少了许多拘束。

　　“娘娘向来慈悲和善，也没神仙架子，今日又遇见小娘娘，还能和您一起同桌而坐，真是我的福气！娘娘叫了茶水没？若是没有，我请客！”
　　“哪用得着你。”我笑道：“前些日子立春，我原以为你会来青山问安的，可怎地连你父亲母亲也没来？听说是有了些变故？”

　　胡家小公子听罢顿时敛了脸上笑意，眉头微皱起来，压低声音道：“我以为父亲已经禀告过小娘娘了，原来小娘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我的一个叔父，哦，就是我父亲的一个亲兄弟，他们一家在立春前的头些日子里，被人灭了门了！”

　　--------初遇 . 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