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肖成渊见我已经支起了上半身，终于抬眼说了句话：“你真想同我走？”

　　我低眼看他，却看见，即使这斗室内光线晦暗，他的眼睛却仍是如同满银河的星汉般璀璨地闪着光。
　　“不是同你走……只是借你一方天地容身。你该知道的，我是不可能把真正名字给你的。你也知道，我们诡族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你们凡人，万一你们心怀不轨……”
　　“呵……”
　　我一愣，低眼去瞧他，他竟不知道为何清浅笑了一下。那笑容，宛如三月融雪清浅剔透，瞧着让人心动。

　　我不由怔在原地，心道一声：不争气啊不争气，想我堂堂不周女帝，狐仙大家掌，怎么就能为这么个凡人心跳加速？还真是不争气！
　　但还未及我反应，肖成渊猛地揽过我的腰身，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一手便扯下我脸上的轻纱！

　　面上一凉，我脑子里却顿时轰然炸开：“你！你干嘛！？”
　　我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脑子一清，猛地推开他，但怎奈他双臂的力气居然不小，我挣扎一番，他还是与我几乎面贴面地倒在地上。

　　一张白净俊朗的脸就在我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往后躲了一躲，奈何地面生硬，我只能别过脸去。

　　我素纱遮面许多年了，为的便是不想让人瞧见我的样貌。
　　说来，我并非如方才与他所说那般：脸上有什么天生的胎记疤痕见不得人。相反，自古形容颜色姣好便有“狐媚”一词，而我承袭大荒九尾白狐正宗，即使身为狐身，都是狐族里最美妙的一支。更何况幻成的人身。
　　头些年，在大荒，有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们因为无聊，便寻了个选美的名头私下品赏起大荒各山主泽君之貌，美其名曰：“大荒美人榜”。而我实在不才，他们竟也给了我一个第三的位置。

　　我初来人间时，其实并不大隐藏自己的样貌，因而时常碰见麻烦。后来，我学着幻去几次真颜，小打小闹的果然少了许多，可最后却引来几次有些道行的大麻烦！
　　我厌烦至极，索性也就用素纱覆了面，谁都看不见了，倒也安生了。

　　今日冷不防被他一瞧，我倒有些促狭起来。慌忙别了脸不去看他，却听见他的声音噙着笑，清淡而愉悦地响起：“唔，长得还不差。”

　　我轻微一怔，反手朝他的脸拍去。

　　是夜，我随肖成渊披着一身星光回了他的药庐。

　　兴是日子安逸久了，太长时间没有这样活动过，痴斗不过半宿，我便觉浑身都难受得紧。
　　我也不顾仔细去观察这家药庐铺子的模样，索要了间偏房便说要去睡觉。

　　而肖成渊的精神却还好。依旧神色清朗，目光清浅却明亮。
　　只是一身白衣蒙尘，却是有些狼狈。可饶是如此，那身形气度倒是没有一丝动摇。
　　我看着行于身前的他身若白鹤，茕茕孑立。我心道若换做其他女子，单单只是这样瞧着他，便能让人不自觉地沦陷其中了吧？

　　可我却是无心瞧这些。
　　不仅无心瞧他模样，我心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说得对，无论道行深浅，他是个驱魔师，于我来说都是个危险的人物。如今，我寄人篱下，虽说一路回来时，我答应他会为他做些什么，予他一些好处。说了一些：我堂堂大荒一方山主，受人之恩终是不能短了他什么的。但兹事体大，我并不能全心信任他，毕竟事关生命，还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甫一进门，我虽没仔细审视，只粗略几眼看去，我也知这药庐并不大。
　　除去做会客用的正厅和单独隔离开的诊室，后边一处膳房，楼上也只有几间客厢而已。

　　肖成渊带我上了二楼，走向最里的一间，还颇有风度地在我身前为我推开了门。

　　我立在门边往里看了看，这间屋子自然是没法和我的宅子比的。可是我的宅子已经被毁了大半，再也住不得人。这里虽不宽敞，但好在十分整洁。没有熏香或者异味，夜色清冷的空气中，也只有前厅偶尔会传来几丝雪香骨的气息，和着几味药性大的药材的气味。
　　我揉揉鼻尖，倒也不是十分不能忍受。

　　“除去我住的和另一个人住的，也只有这间是向阳。娘娘若是不愿意屈尊，我只能将自己的那间倒给你。”肖成渊低声与我说着，似是怕是打扰他人休息。他独自走进了屋内，手不知何时中多了一枚火折。他径自亮了桌上的灯盏，映着昏黄的光看向我，我却站在门边没动。

　　尽管周身疲惫，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唐突草率了。

　　我站在门外向里张望，屋内装饰极简，只有一张挽着天青色薄纱帘缦的单人床榻，一张曲柳木的桌子和三张椅子，墙角一方衣柜，墙上一方小窗。但天花板，墙砖上细小的罅隙，门缝边，床铺内，每一个角落我都瞧得分外仔细。

　　“您是大荒不周山的千秋娘娘，成渊还不会傻到要与您为敌。”直到我瞧了许久，才听肖成渊倚在窗边，突然冷冷对我说道。
　　我一愣，回眼去看他，这才看见他虽未皱眉，但目光中却已有不悦。
　　我干咳一声，做了一脸正色：“就算你要为难本尊，本尊乃堂堂不周山的狐仙大家掌，怕你个小毛孩子不成。哼！”说罢我傲气满满地迈脚进屋，挑了张靠近窗户的椅子坐下。

　　肖成渊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这几日你且安心住下，若有任何需要，与我说便是。过几日，我便带你离开江州。”
　　“离开江州？”我直起脊背，抬眼问他：“为何？”
　　肖成渊立在旁边，低下眼来瞧我：“瞧你今日如此惧怕躲着那人，而那人又着急四处寻你。我料想，要不了多久他便能寻到我这儿来。与其与他相对，还不如我们先走，走到哪儿且算到哪儿。成渊多年云游，原有情报来称，江州一带的青山岗上常年有道异常结界，似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本想在此处休整半年，探寻究竟。却不想那结界里竟是娘娘的宅院府邸。眼下我已知晓，所以早走晚走，也都一样。”

　　“哦，敢情，你是要来捉我么？”我轻笑一声，不忍打趣道。
　　“自然是不能与娘娘为难。”
　　“算你聪明。”我笑道：“我不知你这话是否在骗我，但我认为你的判断还算明智。”
　　肖成渊身姿笔挺地站在我旁边，垂下来望向我的目光极是正经：“我骗你就能得到你姓名么？”
　　我不以为意一笑，心里却并不再恼。姓名之事，纵使我告诉了他，没有血契仪式也无用。而我三千三百三十多年的道行，也不是他这点修为的少年郎就能固缚得住的。须知圈养鬼仆者需得以自身血脉和强大心智去控得住它，一旦控不住，便会惨遭反噬！所以因此丧命者可就多得不计其数。他即知我这身份，便会懂的，我这么强大的诡族怎会被随意控制？以此大抵也就作罢了。

　　我环眼屋子一周，用手支起下巴对他打趣起来：“离开江州啊……可惜了这么好的铺子，还有这满城漂亮小姐们的心意……你当真舍得？”

　　肖成渊神色依旧淡薄，道：“天下美人如云，左不过都是张漂亮皮囊……”
　　我听这话突然心头平白一热，打断他应声道：“对的对的！再漂亮都不过是个皮囊！到头来还不是白骨一堆么？呀！没想到你一个凡人都能想得这么透彻，这点便比我强了，我参悟多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啊，每每遇见眉清目秀的俊秀公子哥儿我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譬如今日，我若不是念着我那俩丫头说：江州城才将来了个俊俏得紧的郎中，我还遇不见你不是？”

　　肖成渊听罢，神色奇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慌忙噤声……
　　天！一不小心，怎么让他瞧见我这么不正经的一面？

　　沉默半晌，但见他不经意地扯了扯嘴角，我眨眨眼睛，清咳了一声：“那个……你跟我处久了就会知道，其实我话挺多。我虽是不周山的狐仙大家掌，但我待臣下其实都是很好的。嗯……你既愿意跟我一道，我也不会对你摆什么架子。而且我在人世也经历过许多年月，也知些人情世故。出门在外嘛，我并不会为难你。但是你要谨记一点，我好歹是不周山的千秋娘娘，左右说话你还是得恭敬一些为好……”

　　说罢，我又眨眨眼，见肖成渊神色奇异地盯着我也不说话，正想：莫不是我脸上沾了什么？还是我这话里有什么破绽时，他却扬了嘴角噗嗤一笑！
　　我抬眼，见他拎着手里那个从进了门就没放下的茶壶转身往外走：“反正已经是这个时辰了，索性娘娘就晚些休息，我去给你烧些热水……”

　　“有木桶么？我要洗澡。”不等肖成渊说话，我又对着他的背影嚷道：“记得要有淑香阁新早儿太阳升起前采摘的玫瑰花瓣和滇西来的皂角！”说完，我看见他的背影明显一滞，但他还是轻轻侧了侧脸，教养良好地对我轻轻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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