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娘娘，娘娘，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眼中已然有了泪光的两个丫头也不急。我低头押了口微微有些凉了的茶水，用手支颐笑了一声：“茶水都凉了。”

　　小七和金果儿吐了吐舌头，金果儿去添了新茶来：“娘娘，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傻乞丐真的是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吗？”
　　我点点头：“据说是的。那个傻丐原也是家境安逸的风流公子，某日偶遇暴雨，檐下躲雨时结实了喜芙，二人一见而情钟，他不顾喜芙曾是勾栏女子，花了大价钱为她赎了身，还结下了姻亲。岂料某日喜芙独自一人上街置办采买结婚用的物品时不知怎地一去不回。有人称曾见常家的纨绔常思海带走了她，可待傻丐去寻时，常家死活不承认。将他打了一场扔了出来。傻丐心怀怨恨，发誓倾尽家财也去状告常府。可是赵州府上下官员收了钱财，却无一人管事。从春拖到冬，傻丐绝望之下，便打算进京去告御状。可是还未出城，傻丐便在路上被人劫持殴打，且被棍棒伤了脑袋，这才变痴傻。变傻后，傻丐无家可归，只能乞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却仍不忘自己要寻喜芙这件事。”

　　“那他何故要伤人呢？”
　　“傻丐记得喜芙曾是勾栏女子，所以一直徘徊在飞凤大街的妓馆外，偶遇落单而晚归的女子，他总要上前去询问是否是他的妻子喜芙。可是傻丐的模样太过邋遢肮脏，寻常人撞见，必回鄙夷甚至驱赶。这恰恰让他想起他被驱逐出常府时的情形，于是便要发怒去杀人。”

　　“哎……真是一双可怜人……”小七点着下巴悲切道：“有时想想凡人真不容易，肉身脆弱，命不由己。可有时他们的心确是坚韧得令人生畏。你们看那傻丐，除去他杀了人做得不对这点，可他宁可忘了自己也不忘寻找自己的爱人，真是请神直至了。还有喜芙，能在一双雄狮的威严下苟存那么久，都是不容易。”

　　我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无限惆怅，不禁乐得抬手敲上她的额头：“几日不见，你倒是又懂了！”

　　“小姐还说！这么长时间不见您，您倒是不想我俩。”小七未说话，金果儿倒先撅起嘴，表达了她的不满！
　　“想啊！可是我有正事要办！”
　　小七揉着头顶撇撇嘴：“娘娘就诓我们吧！您把我们扔给肖先生自己出门去了，每日惊心动魄多有意思！可怜了我俩……小姐不知，肖先生每日只规定几时作几时息，丢下些整理药书等这样无趣的活计给我们，自己却一天到晚也没了踪影！可不知我们都要憋死了！”

　　“若是觉着憋闷，二位姑娘不如去帮我为顾大人送封信。”
　　人未至，声先闻。

　　小七听罢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我们去！”
　　说着她便抬手夺下肖晏卿手里的一封信笺，十分不舍地拉扯上金果儿，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肖晏卿矮身在我对面坐下，戏台子上，那柳生扮相的小生正唱到：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处。

　　“这是唱到哪儿了？”肖晏卿不常听戏文，也不看这些关于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自然对这出《牡丹亭》生疏得很。

　　“游园里，柳生和杜丽娘遇见这段。”我讲解道，顺手举箸：“诶！你尝尝，他们家的金线酥饺好吃。”说罢，我将一枚饺子样式，但缠着酥脆金丝的茶点放到肖晏卿眼前。

　　肖晏卿清淡一笑：“倒是羡慕你潇洒自在。”

　　我亦轻笑一声：“那是自然，不仅我潇洒自在，我说过，既然与我在一处了，我便不会亏待了你。往日里，你克己仁义，处处都是矜持的贵族风范，我瞧着都累。能在你可接受的范围内让你也放松一遭，也未尝不是好事对吧？对了，赵州府那边都处理妥当了么？”

　　肖晏卿点点头，虽是不言，我却权当是对我这“歪理”，他是同意了。

　　“顾大人率人在常府后面的竹林里总共挖出六具尸骨，测了骨殖骨龄，莫不都是十五六的年轻女子。眼下，顾大人已经拘禁了常母和常思海还有一些知情的家丁开始审问了。而春风十里那边烧毁的也都在重建。至于那五十万两的黄金……”

　　“放心，早还给那黄老头儿了！”我轻笑一声：“着火当晚，黄家老老小小趁乱不过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便将那些黄金都运了出来。还顺了不少的宝贝，这次，他可不会吃亏。”

　　“那就好。”肖晏卿点点头：“只是不想，这风波一时的悬案，凶手竟然是个傻乞丐。”

　　“老实说，你是不是早怀疑过他？”我突然凑近肖晏卿，正色道。

　　肖晏卿抬眼来看我一眼：“只是觉得他的身形不似平常乞丐而已。”
　　“怎么说？”
　　“平常乞丐受过苦难，无不是瘦弱不堪，可那傻丐虽身形瘦削，却仍可发现他也曾肌肉紧实。所以我料他疯傻时日其实不长。若他斩杀一个女子，应该不难。”

　　“你果然神思敏锐啊。”我点头称赞一声。

　　可一想那傻丐，我还是忍不住叹息：“其实也是可怜人。”

　　“做了错事到底是做了错事。你也说过，因果业障，错了，便要为错了承担后果。只是，往后我还是希望你能将这处罚之事交给官府……”

　　“啊啊啊！好啊好啊……”
　　我见肖晏卿又要拉开老生常谈的架势，赶忙不耐烦地打断他。诚然，那日的确是我私下便处置了那傻丐，我掏碎了他的心，给了他一个痛快。肖晏卿定是为此，又犯起他夫子的性子来了！

　　肖晏卿见我又别过眼，十分不悦地擎着茶杯却迟迟不放手又迟迟不饮。一折戏都完事了，我仍是目不转睛地恨恨看着台场上。

　　肖晏卿抬手在我头上又弹了一指！

　　我愤恨放下茶杯：“肖南！我比你家祖宗的年岁都要大！”
　　肖晏卿清欠一笑：“那又如何？”

　　我一滞，真是不敬！而且他这般骄傲神色到底从何而来？他这庶子！从相识至今，他对我这个老人家可从不恭敬，真是气煞本尊！

　　我灵机一动，眸光中有红光一闪。

　　肖晏卿见我一脸愤恨，愉悦地擎起茶杯……

　　可我见他突然眉目一皱，忽然抬眼。

　　我得逞般轻轻一笑：“这醋可还好喝？”

　　肖晏卿似乎明白了什么，被我作弄却不恼，只摇摇头笑了一声，无奈道：“是我大意。”

　　我当下心情十分快慰！不错，不过是小小幻术而已。若他细心些，定不会被我钻了空子捉弄了去。

　　“下次，还敢对老身不敬？”

　　肖晏卿挑了挑眉：“试试？”

　　“你敢！”

　　肖晏卿笑意更深，那笑容宛如三月春光，十分好看，好看得似乎能让所有想要去形容他的辞藻都黯然失色。

　　我心里微微一动，自与他相识至今，不长不短。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与他，竟也都渐渐自如起来了。
　　如是这般，我见过了他许多与人前清冷所不同的神色和脾气；他也处处践行着他于我的承诺，一次次，认真又执着。

　　眼下，我与他在这满是人间喧嚣烟火的茶肆里闲坐一隅。一壶清茶两杯盏，三碟小食四五话。仿佛他不是那除魔捍道的驱魔师，我也不是阅尽千帆的老狐狸；此间相对坐的二人，不是什么身负家国希望的肖氏少当家，另一个也不是那视沧海桑田变换却如同日月一轮转的千秋娘娘。

　　此刻，我们像无数恬淡的路人一般，流觞曲水，言笑晏晏。这竟让我十分十分欢喜。

　　许是我们都寂寞太久了。

　　抑或是我，太久没有这样，肯让心落了地，不惧沾染任何俗世的尘埃。

　　我以手支颐，微微笑着去看眼前这个凡人。

　　“我想，我与那些悲情的话本故事里所不同的地方，便是我很厉害。可与话本里一样，我遇见了一个能让我安心托付的人。”

　　肖晏卿亦目光微动：“我会一直护你周全。”

　　我轻笑一声，心里反倒有一丝微微的清苦一闪而过。我心道莫暌离，你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不合时宜的事。这样不好！

　　楼下的戏台上，第二折戏开场的锣鼓又响了起来。

　　我收回眼：“话说，药庐被你卖出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答应你要与你一道出去走走，药庐卖了便是第一步。”
　　“那接下来呢？”我转眼。
　　肖晏卿抬头，突然正色道：“这赵州府悬案一事，顾大人帮了我不小的忙，我总要回他些什么。接下来，我打算去趟怀安。”

　　“怀安？为何？”
　　我疑惑，这怀安城离赵州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船走运河水路需一日夜的行程。只是若将京都作为目的地，去一趟怀安城可是有些绕圈儿了。

　　“顾大人有一同窗好友，姓岑，乃是怀安一地巡抚。近来，那岑大人家中多遭离奇之事。顾大人想让我去看看。你，可要与我一起？”

　　我见肖晏卿问得小心，不禁摆手一挥：“这是什么话，自然是要一起去的。”我道：“那什么时候走？”

　　“明后天都可，需要看你何时能收拾完毕。”

　　“我？”我轻笑一声：“我御风一纵八百里，就算是需要什么，回来取也来得及。更何况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身衣裳而已，那俩丫头自会收拾妥帖。”

　　“那好，那我们便明日启程。”

　　========================赵城篇.乞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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