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肖晏卿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嗔我道：“你还说！方才春风十里差点乱了套。传言那花魁玉湮姑娘早上在常府受了折辱，醒来便发了疯，摔了铜镜直说镜中人不是自己，而自己则是常府的少爷才不是什么花玉湮！吓得那春妈妈连夜去请了最好的郎中和祓魔的道士来驱邪，至我走时，春妈妈还令人绑着他呢！”

　　我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哎呀，可怜他们不知，你这尊金光闪闪的财神爷爷才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驱魔大师啊！”
　　“又在胡言乱语。”肖晏卿瞪向我。
　　“不是吗？”
　　我实在忍不住笑：“那纨绔不是一直觉着那些勾栏妓子不过是些玩物么，我只是让他也去体验体验被人当做玩物的滋味罢了。眼下，这玉湮姑娘没了你这位金主做靠山，她往后的日子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啊！”
　　肖晏卿又无奈着来嗔我：“简直胡闹！”

　　“这怎么算是胡闹呢？我只是好心要教会他做人而已。”说着我又想起那纨绔摔了镜子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肖晏卿知道论伶牙俐齿他自然比不过我，只好无奈摇摇头，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许是赶着过来见我吹了许多干燥的冷风，他这一口下去，喝得要比平日多了许多。

　　见我笑得差不多，他抬起眼来：“方才在春风十里，我探知到一丝不同于你所用法术的气息。只是当时混乱，我不便细查。”

　　我知敏锐如肖晏卿，他定是察觉出那女鬼的气息了。而我也无意隐瞒什么，遂一五一十地与他将今日之事重新复述了一遍。说罢，肖晏卿皱起眉头，竟有些不悦道：“你这是为虎作伥！”

　　“什么叫为虎作伥？谁是虎？我，那女鬼还是他常思海？肖先生，你难道不知，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所有业果皆需为因由买账的道理？肖南，对我你总是太过紧张，这些事，我还是有分寸的。”
　　肖晏卿见我也正色起来，该是知道他这番话扰了我的好心情，寻想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但愿你真知分寸才好。”

　　方才我是真有些恼他不解风情了！
　　分明前一刻我还开开心心，反倒被他夫子一般地说教了一通，换做谁也会坏了心情。
　　我撇眼而去，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啧！他这连坐姿都刚正不阿的模样真是与天上张罚分明的古板大神们别无二致！

　　肖晏卿见我没了刚才的兴致，神色也别扭起来，扭着头不愿理他了。他竟在袖内摩挲一阵，不知寻出个什么东西放到桌上，推倒我眼前。

　　我低眼，是枚东陵玉的簪子。

　　我瞧那簪子虽然样式朴素，玉料雕工倒是不错，遒劲梅枝上花开点点，栩栩如生，坠了两枚小巧的银叶子，倒是别致。

　　“给我的？”我抬眼。
　　肖晏卿点点头：“瞧着好看，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我不要。”
　　我将那玉簪推了回去，别了眼道。

　　肖晏卿一怔：“为何？”

　　“这玉料一看就不便宜，雕工也不错，这等好物给了我这个没分寸的人，不怕我……哎！”我还没说完，肖晏卿竟抬手在我头顶敲了一指！

　　我冷不防地吃了痛，恨眼怒视，须知这世间之大，还没人敢对本尊这样无理！
　　可未等我发作，他却说了句：“既然娘娘不要，那我便将它给别人吧！”说着他竟将那玉簪收回了手中去了！
　　这厮！
　　哪有送给人东西还收回去的道理？这没诚意真是十成十！气死人！

　　我转回眼，抱着肩膀忍不住冷声道：“你给别人吧！什么莺莺燕燕怡红快绿的，大抵都巴巴等着呢！你快去吧！快去快去！”
　　说着我起身去开窗……

　　那肖晏卿竟也难得地十分听话，见我开了窗，也站起身来！
　　他平整了平整衣衫，只道了一声：“那我走了。”说着便抬脚踏墙而出，身影一闪便隐在了清浅的夜色中。

　　我见他走得头也不回，顿时更加生气，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恨声咬牙道：“小鬼！庶民！无礼！轻浮！去春风十里呆了几天，什么都没学会，无情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找你的红红艳艳去吧！有本事往后别惹本尊，不然本尊一口吃了你！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哼！小气鬼！送人的东西还拿回去，小气！小气至极！！”

　　我咒骂着关上轩窗，一转身，一道高大身影不知何时敛了声息悄然立在我身后！
　　我吓了一跳，抬手便要朝他打去！可那人顺势捉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推摁到墙上。

　　我抬眼，怒不可遏：“肖南！”

　　肖晏卿见我恼怒，神色反倒十分愉悦起来，他轻扬嘴角将我围堵在窗边，我退无可退，只能挣扎着怒声喝他：“你放开我！”

　　“你方才说谁小鬼？谁无礼？谁轻浮？”
　　我仰头，神色满是倔强和不屈：“你小鬼！你无礼！你轻浮！”

　　不料肖晏卿掐着我腕骨的手指突然用力，我一声吃痛，连指尖都发了麻，不禁心上怒火更甚：“你大胆！你以为本尊给你些许信任你便能对本尊为所欲为了吗？”
　　“不然呢？”

　　不然？
　　肖晏卿竟问我不然？
　　不然……不然我一道天雷劈死他？
　　“不然……”我突然噤了声……因为我竟瞧见此刻的肖晏卿的神情竟是又妖魅起来了！一双低低望向我的眼里似是涌动着无数情绪的海，深深地将我身影困在里面。

　　这没由来的危险气息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但无论几次，他那般模样还是会让我心尖儿发颤，连腿都不自觉地发软起来！

　　说来可笑，我这三千多年道行的老妖精被一个凡人吓成这样，这若传了出去，我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肖晏卿见我不再说话，神色也促狭起来。他竟顺势向我靠得更近一些……而我这个没骨气的一时间也怯了场，不敢再看那双眼，只别过头去躲避。侧耳间，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鼓噪而有力。

　　发髻上，有什么物件轻轻插了上去。

　　肖晏卿松了我的手，我抬手轻抚发顶，两枚小巧的银叶子在指尖缭绕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肖晏卿往后退了一步，低下眼轻声笑道：“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给你的便是给你的。”

　　我见他那一副清朗模样再也不见了方才恶作剧般的邪魅，想着我又被他摆了一道，也是不禁一阵哂笑。
　　方才霾在心头的怒气霎时消散。我心道莫暌离啊莫暌离，你竟这般没骨气，竟被个凡人拿捏了思绪……

　　“肖晏卿……”我垂下眼，面上有些微热。
　　“恩。”
　　“下次不许这样。”
　　“为何？”
　　我抬头龇了龇犬齿：“因为我会吃了你。”

　　------------

　　我在常府一住便是三天未出门去。这在常府可是个不小的新闻——
　　平日里整天不见人影的大公子居然在家一待便是三天，没寻丫头伺候、没接妓子入府、没与家丁耍赌、没破坏公物，当真是奇哉怪哉。

　　旁人不知道为何，我知道。

　　缘由便是那夜，我从那纨绔卧房的床底翻出一本他少时的书稿来，那里记述的一事似乎也让我摸清了他母子二人素来不和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常思海少时，曾无意间撞见其母与县官私通之事。其父知后大怒，但其母声声辩解是为能拿下皇家贡商的经营权，不得不委身求全。其父怒气难消，一怒之下随船南下，打算开辟一条新的客商之路。可不想在海上遇见大风浪，一船人与货物悉数葬身了大海，至今尸骨无归。

　　自此后，常思海一直认为其父之所以会魂不归乡，全是因他目睹了他母亲当日苟且之事造成。常思海惊恨难平，恨毒了他的母亲，也狠毒了那些用身体来取悦他人以达目的的女子。我想，他之所以会这样歧视妓子的生命如同草芥，便也是这个原因。

　　这几日，我本想寻个时间去见见他的母亲，可这几日常府实在忙碌，缘由是这赵州府来了位钦差大人，藉着巡视督查为由，将这赵州府许多年来满眼弊的账目查得个透彻。
　　而这常府是皇室的丝绸贡商，层层盘剥理顺下来，与那赵州府的官僚，乃至更上层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十分有可能被牵连。

　　平日里，这家中事务皆是由常思海的母亲一人料理，这些时日她更是马不停蹄地奔走疏通，十分忙碌。

　　其实这些我是知道的，那钦差姓顾，从京师而来，年轻有为。几年前其母亲为精怪所魅，日夜不宁。那时便是肖晏卿前去祓的魔。因而与那顾大人十分相熟。
　　至于这刚正不阿的顾大人为何会想到赵州府这样的小地方，自然与肖晏卿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常府的末路是要来了。

　　可是不管是我还是常思海，我们对这府中商务之事从不了解，也从不关心。不管天能否会塌下来，我照例会带着家丁，出门找乐子去。

　　“诶？公子你看，这门口的石狮子怎么损了？”
　　我循着家丁说话的方向瞧去，果真见那常府门口两只镇宅的大石狮子竟都有了破损。

　　踩球的雄狮伤了前腿，踏子的母狮伤了后腿……我不由一笑，这常府好香好果供奉的神祇没有灵性，反倒是门口这两具任风吹雨打的石兽成了精灵，庇护着他常府一宅安宁。

　　谁人都知常思海这纨绔平日里嚣张成性。我想起那血衣女鬼，猜测那并不会是唯一死在他手下之人。可之前我找遍常府，却只遇见她这么一个鬼魂，其他的，怕也是被这两只石兽镇住或吃了。

　　想于此，我示意身边几个家丁：“走着！去春风十里，咱们也该去看看玉湮姑娘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