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

　　“裴公子误会了，我……不曾识字读书，平日只爱女红。”

　　郁晴若这一句话落下，叫身旁的仆从都面面相觑——自家小姐素来爱读书，今日怎么改口说“只字不识”了？莫非是郁夫人有所提点。

　　裴璧云闻言，分毫不显山露水，淡淡道：“那料想是我打听错了。既如此，我便回去换些礼物再送至你府上。”

　　说罢，他就叫小厮将那本《燕市丛谈》收了起来。郁晴若眼睁睁看着那本苦求不已的书被拿走，心底很不是滋味。无奈何她自幼被母亲管束着，可不敢在此时行出格之事。

　　裴璧云垂袖负手，站在一旁。他不经意间瞥到晴若的神情——她似有些不舍，眼光灼热地盯了一瞬那本《燕市丛谈》，但很快便恢复了一片平和柔顺——晴若这样的神态，叫裴璧云的唇角不由文温柔地上扬了点儿。

　　两人拉开了些距离，晴若在前，璧云在后，相继到了裴夫人设宴的地方。但见一方八角亭下，铺开了桌席酒菜，还有一行侍女静立在旁。那裴夫人生的窄目高眉，薄唇紧抿，极紧端庄严肃，瞧着便不是个和蔼人。

　　“给郁大小姐看座，殷勤招待，不得怠慢了。”裴夫人叮嘱身旁的侍女，又转头问晴若，“郁二小姐今日也一道来了吧？怎么不见她？”

　　晴若说：“琳琅年少，贪看春日佳景，在路上耽搁了点时辰。但她身旁有家丁、下人在，不会出什么差池。料想一会儿也就到了。”

　　裴夫人闻言，蹙眉，微微不悦，道：“女儿家家的，怎可独自在外流连？”说罢，就打发身旁侍女去寻郁琳琅。

　　未多时，郁琳琅便回来了。只见她手持一朵桃花枝，哼着小曲儿，轻快地跑了过来，还险些被裙角给绊倒了。她到了宴席上，不急着落座，反而兴致冲冲地跑到晴若身旁，献宝似地将那桃花枝递过去，道：“姐姐，你瞧瞧我捡到了什么？我们把这枝桃花带回去，插在花瓶里好不好？”

　　说罢，琳琅眸光一转，便瞥到了坐在对面的裴璧云。但见这位裴公子静然而坐，俊雅容貌似雪霁月开；气质灼灼，又如仙人似的。只远远看琳琅一眼，便叫她晃了晃神。

　　没想到，这个裴公子竟生的这么好看！

　　一瞬间，郁琳琅的心底有些小小的后悔。但想到太子宁重华的朱紫容姿，还有天家皇门的无双富贵，郁琳琅立刻甩了甩头，抛掉了心里的那点小心思。

　　这位裴公子，可是她未来的姐夫！

　　裴夫人见琳琅也到了，便将两姐妹一同招上前来。细看之下，裴夫人对郁晴若愈发满意。

　　这郁家的大小姐，姿态娴静端淑，眉目温婉柔顺，瞧着便像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子。且她外貌出众不俗，如出水芙蕖一般，与璧云也甚是相配。相较之下，二小姐便显得有些跳脱活泼，不够稳重了。

　　裴夫人在心底感慨一声：难怪璧云对这位晴若小姐暗生情愫，甚至回绝了与琳琅小姐的婚事。

　　儿子裴璧云生的这样出挑优秀，裴夫人自然要为亲儿慎重挑选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室。这妻室之选，首先家世需得相配。裴家身为京城四大贵姓之一，妻子当然也得出于四大贵姓间。左右挑选下，裴夫人将目光投向了郁家的琳琅。

　　听闻这郁琳琅相貌美艳不俗，美名远传；且这郁家如今有求于人，若是能借着联姻，将郁家之力收为己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在裴夫人差人上郁家打探口风、撮合亲事的时候，儿子璧云忽然说他对郁家大小姐一往情深，希望母亲成全。

　　于是乎，这求娶的对象，便从郁琳琅换做了郁晴若。

　　裴夫人向二姐妹嘘寒问暖罢了，招呼侍女捧上两个锦匣，道：“上次见你姐妹二人，还是你们未及笄时。未料到几秋未见，如今你们二人都出落的如此不俗。这里有些薄礼，算作伯母与璧云的心意。”

　　侍女先将其中一个锦匣递到了郁琳琅面前，开盖展示。那匣中装的是一串绿玉耳坠，水头甚好。郁琳琅见了，欢欢喜喜地道了谢，美滋滋的样子。

　　而另外一个匣子，则被裴夫人亲自取过。裴夫人拉过郁晴若的手，道：“这个匣子里装的，乃是我儿璧云亲自寻访买来的礼物。那日我说，我要给你姐妹二人备下见面礼，璧云便特意去了一趟京城的彩宝斋，买下了这支发簪。晴若，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说罢，她打开那匣子，但见彩光璨璨而出，匣中发簪金丝生辉、点翠瑰奇，还镶了颗难得的烟种玉，真真是巧夺天工。晴若只看了一眼，便极为赞叹。旋即，她道：“这样贵重的礼物，晴若如何当得起呢？”

　　一旁的裴璧云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喜欢，便足矣。”

　　裴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取出那支发簪，亲自别到了晴若的发髻上，道：“衬的很，衬的很。”

　　晴若受宠若惊，略有些腼腆地垂下头，耳旁泛起微微绯霞，模样端淑地向裴夫人道了谢。一旁的裴璧云瞧着，也微微勾唇一笑。

　　郁琳琅眼见着姐姐处这么热闹，看看姐姐头上那支炫目的发簪，再瞧瞧自己面前相较之下平平无奇、并无出彩的绿玉耳坠，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孔氏也替郁家的二姐妹准备了见面礼，是一些书画、佛珠之类的物什。裴夫人收下后，便叫人陆续上佳酿珍肴。郁晴若自幼受到严格教导，一动一作，皆是温文娴雅，瞧着极有规矩。裴夫人见了，愈发满意，巴不得立刻把六礼都走了，明日就将这个儿媳妇抬入裴家门。

　　一顿宴罢，裴夫人让裴璧云送二位小姐上马车。两人的婚事十有八/九要定下了，让裴璧云送送郁晴若，倒也不算出格。

　　郁晴若在他面前不大说话，只闷着声，挂着柔笑。裴璧云见她拘谨，也不逼迫，随口问道：“晴若，先前你在信中说，去年八月十五，你在宫中的中秋宴会上见过我。……我不大记得这件事了，因此没有回信提及，还望你不要怪罪。”

　　裴璧云说着，星眸眼底略有歉意。

　　晴若闻言，疑惑道：“什么信？什么…八月十五？”

　　裴璧云眉心微结，道：“便是先前你写给我的那封信。”

　　他记得清楚分明，就在裴家向郁家提亲的时候，郁晴若差下人送来了一封信并一支发簪作为信物。信中说，郁晴若自去年八月十五的宫宴上见过裴璧云后，便对他芳心暗许；而晴若的妹妹，也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如今裴璧云向郁琳琅提亲，令她姐妹二人都神魂俱碎、心焦难忍，还望裴璧云能多多悯恤她们的心情，勿要棒打鸳鸯。

　　正是收了此信，裴璧云才向母亲裴夫人提出，改为向郁晴若提亲。为了说服母亲，裴璧云还特意说自己是心仪于那位郁大小姐，还望母亲能成全。

　　裴璧云本不在意娶谁为妻，他甚至对男女情爱并无什么奢求，只想着娶一位能操持家务的妻室，令裴氏一族愈发蒸蒸日上便可。无论那妻室是郁晴若，亦或是郁琳琅，都无什么区别。若是求娶郁晴若，能卖太子殿下一个面子，令太子抱得美人归，这倒也是一桩划算买卖。

　　只不过，如今看来，晴若像是不打算承认这件事情了。

　　裴璧云在心底道：也对，她本是个庄重端正之人。写出一封情书寄给外男，已是惊世骇俗之举；要她在下仆面前承认此事，那便更是不可能了。

　　郁晴若面带惑色，弯眉轻皱，那秀丽婉约的面庞愈显得惹人怜爱。裴璧云见了，也不再追问，只恪守礼节地叫家仆将她姐妹二人送上了马车。

　　晴若与裴氏母子告别，和琳琅一道坐入了马车里。

　　裴璧云负手，望着马车渐渐启动的影子。一旁的小厮瞧瞧裴璧云完美的侧颜，小声问道：“公子，您真的要娶这郁家大小姐为妻？”

　　裴璧云点了下头，道：“我早晚需娶妻生子。至少，这位晴若小姐，颇合我的心意。”

　　小厮小心翼翼问道：“那表小姐她又该怎么办呢？”待问出后，这小厮倒吸一口气，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道，“是小的多舌了！问了不该问的！”

　　裴璧云神色巍然不动，道：“自己下去领罚吧。”

　　小厮忙不迭说是，道：“谢公子降罚、谢公子降罚。”

　　裴璧云的眸光扫过来，淡淡道：“表小姐不过是个借住于我裴家的外人，她与我裴璧云，毫无干系。以后，不得再提及此事。”

　　***

　　马车里。

　　待车轮启动，晴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裴夫人，威压可真是厉害，竟比母亲还要更胜一筹。若是嫁入了裴家，想必管束会更胜于从前吧。且那裴夫人与母亲不一样，与自己并无血亲关系，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体恤之情。

　　郁琳琅抱着两根捡来的桃花枝，依旧精神奕奕的。她摇摇晴若的袖子，道：“姐姐、姐姐，那位裴公子确实是才貌双全呀！你看，琳琅不会害你的，琳琅是给你找了个好夫君呢！你可万万不能生琳琅的气。”

　　见琳琅软言软语，声音中俱是讨好，晴若也起不来脾气。她轻点一下琳琅的额心，道：“你呀，你……姐姐不是在生气这裴公子有多么不好，而是在气你不告诉我，便自作主张。但凡你有什么打算，都该先与人商量才是。”

　　琳琅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巴巴道：“我知道错了嘛。”

　　晴若不放心，教诲道：“这一次是歪打正着，不曾惹来裴家怒火，算是逃过一劫。但琳琅，你以后可万万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与人相处，切忌自作主张。小心你自以为做了好心事，却只打翻了马蜂窝。”

　　琳琅晃着桃花枝，道：“我知道了嘛！姐姐，瞧瞧你，年纪不大，嘴巴却和母亲一样唠叨！”说罢，她便轻灵地嘻嘻笑起来。

　　两人回到郁府时，已经是日暮西山的傍晚了，天边一片灿灿的晖光。孔氏守在门口，遥遥见得姐妹二人的马车归来，立刻露出欢喜神色。待晴若与琳琅下了马车，孔氏便迎上来，问道：“怎样？”

　　不等晴若回答，琳琅便抢说道：“那裴夫人呀，别提对姐姐多满意了！我瞧她是恨不得立刻让姐姐与裴公子拜天地呢！”

　　孔氏闻言，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当即喜滋滋地领了姐妹二人进去。一边走，孔氏一边道：“若是真能定下这桩亲事，能借了裴家的东风，你们爹爹在朝上也更能说的上话了！”说罢，孔氏又问晴若，“若儿，你觉得如何？”

　　郁晴若本在出神，想着今日京郊的桃花着实是好看，此刻忽然被点名，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便道：“今日的桃花，确实是好看极了。”

　　孔氏道：“娘是在问你那裴公子如何！……罢了，你性子稳重内敛，想必也是不会说的，娘也不问了，你自己心底高兴便成！”

　　因两姐妹外出了一天，孔氏怕二人累着，便敦促她二人快回辛夷院休息去。但琳琅显见是不累的，拿了桃花枝又去闹大哥郁瀚文了，只留晴若独自坐在房里。

　　晴若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想到今日平白错过的那本《燕市丛谈》，心底颇为可惜。她惋惜地叹口气，便继续翻着自己的书。

　　桌上灯花噼啪微跳，灯芯里迸出白色的光彩。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丫鬟的通传声：“大小姐，二少爷来了，说是想问问您读书上的事儿。”

　　一听到郁天涯要问有关“读书”的事，晴若不愿怠慢，立即叫人开门，把天涯领进来坐。

　　郁天涯嘴里叼着一支笔，像模像样地拿了本书走进来。他原本的步子大马金刀，可到了晴若的闺房门槛前，他的脚步却显得犹豫起来，一只脚跨也不是、不跨也不是。

　　郁天涯瞥到那房内的陈设——那帷幔熏香，插画纱屏，隐隐似都散着女儿家的气息——这让他心底颇有些进退不得。需知道他来京城前，一贯是在江湖草野中流走的，胆子大的很。可不知为何，这女儿家的闺房却比那些刀子、马蹄还叫他觉得难耐了。

　　这种难耐，可和用剑比试的难耐不同，是一种痒痒的感觉，挠的人难受。

　　“进来便是，你我乃是同族姐弟，不必见外。”晴若笑笑，叫人给天涯看座。她知道天涯日后也许会登顶帝位，自然想趁着此时拉拉姐弟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

　　天涯这才把无处安放的脚给搁了进来，三两步在矮凳上坐下了。他一抬眼，看到郁晴若今日的发髻上别了一支极为璀璨夺目的发簪，金丝点翠的簪身上头镶了颗烟种玉，他不由赞叹道：“大姐姐，这发簪真好看。”

　　“是吗？”晴若这才想起头上还有裴璧云所赠的发簪。她笑了笑，随手摘下那发簪，令丫鬟棋儿放入了妆奁匣里，“在家中不用打扮的这么隆重。这么大的玉，险些压得我脖子疼。”说罢，她又问天涯，“天涯，你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便是了。”

　　郁天涯咳了咳，正儿八经地展开了书卷。他半卷着窄窄袖口，那结实的、肌线紧绷匀称的手臂，刷刷在书页上翻动着。

　　“就是……这句，这句话！我实在是瞧不懂什么意思。”郁天涯托着下巴，玩着鬓边一缕微刺发丝，神情率直，“这本书是我从书库里翻到的，瞧着里头的画儿好看，便拿过来了。”

　　晴若闻言，低头定睛一看，但见天涯所指的句子，乃是一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郁晴若：…

　　她前后翻了两页，找到这本书的插画，原来画的是几个窈窕的烟花女子趴在窗口的图样，下头是几个文人墨客正依依惜别。

　　郁晴若：………

　　天涯，你可真是暴露了自己的癖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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