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

作者:君假名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抛球乐(中)


      秦胭儿那时正值花季,偷姊姊胭脂粉末在脸上扮相。她年纪尚小,不懂扮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溜到大街上遭人指指点点,还得意扬扬。

      走到一卖玉饰的小店前便被绊住了脚,竟是看中了店家送予客户的吊穗。

      她也自觉可笑,然偏是盯着那穗子走不动路,甚至起了为那吊穗而买玉的心思。

      那时秦家染坊才刚开业,生意并不旺,因是借人银两才开的铺子,秦父严令全家上下不许买无用的物事挥霍钱财。

      似是被秦胭儿的眼神盯得不甚自在,那位少年偏头去看,正正撞进了秦胭儿眼里。

      那少年便是余足之。

      余足之皮相生得极好,五官清晰,水月观音,眉眼如画,俊美非常。他身上并无过多首饰,只那青衣布料丝滑柔顺,绣花细而流畅,当数上官名流才可得的极品。

      而这秦胭儿虽算不上美人胚子,却也是纤细精致,尤其那不同常人如池水清浅的眸色,被那骄阳一照,宛如两块圆玉,似乎流下的泪都能化成一粒粒透心的晶石。便是糊了满脸白粉,这天赐双眸却是无论如何都盖不住的。

      秦胭儿见如此俊俏的男子瞧过来,忙别头强装无事,心中却已是小鹿乱撞,步子一乱,竟一个不察被前脚绊住了,眼看就要丑态尽显,却跌入一人怀中。

      秦胭儿瞥见那人衣角的绣花便知是玉饰店的那位少年,顿时赤红了脸,眼都不敢抬,慌忙打着晃站直。余足之见她浓妆艳抹,却面露娇色,双颊绯红似那朝日,有趣极了,堪堪松了手,笑看她站不稳似的退了数步。

      离了那怀抱,秦胭儿心中竟生了丝悔意。她埋首羞道:“多谢公子相救。”

      余足之笑而不答,忽觉手中一空,低头去找,方见脚边刚到手的好玉已碎成两半,一大一小,可惜得很。那吊穗倒是依旧牢牢挂在小的那一半上,只是看起来甚是有些头重脚轻。

      “呀……这玉……”余足之虽出身大户,还是出声叹息。他俯身下去拾这两只半玉。

      秦胭儿知是他为了救自己才摔坏了玉,内疚忐忑,小心地道:“公子,既此玉是为救小女而碎,不如小女便从公子手中买这玉可好?”

      余足之微愣,大方地将那块有吊穗的玉递予她,道:“两块残玉有甚么可买?不如让它作一块鸳鸯玉,‘小家碧玉’衬姑娘,至于这裂口大的,在下收了便是。届时再找店家配个穗子,亦别有番意思。”

      见她踌躇不接,余足之又抖了抖手中的玉,秦胭儿意识到再不接便是负了人家一片好意,出神地接过这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余足之假装看不出她两难之境,突然问:“在下大名余足之,姑娘作何称呼?”

      闻言惊醒,秦胭儿这才举首矜答:“小女……秦胭儿。”

      余足之闻言朗朗笑道:“好名!胭儿,胭儿,既有大家闺秀之雅,又有书香门第之美,家父母当真是好文品!”

      秦胭儿不曾想他会如此作答,更是羞得红透了脸:“公子言重了,家父少时家境贫寒,只得抄人不看的本子以习字。他听闻有钱人家的小姐皆用胭脂水粉梳妆自己,盼我亦能以美貌面世,才取‘胭’字为小女命名。”

      余足之见她言谈举止优雅拘谨,好感顿生,赞道:“既如此,秦姑娘当是配得上此名此意。”

      秦胭儿不曾亲近男色,哪禁得起他这般花言巧语?支支吾吾,竟连个谢字都憋不出。她玉手纤纤,摩挲着掌心温润的半玉,心悸连连。

      -

      -

      此后的一年间,二人借下人之手互通书信,瞒着父母偷偷相约会面。

      每逢佳节,京中举行活动,两人都趁此机会外出约会。放河灯也好,逛庙会也罢,都使得情窦初开的两个俊年美女暗生情愫。

      秦胭儿家中有一姊姊,同余足之打过几次照面,见他白面书生的样子,夜里找去胭儿闺房,警告秦胭儿“莫轻信此人”。秦胭儿笑她不懂,并未挂心。

      余足之毕竟家中单代独子,刚过成年便被长辈塞了各府千金供他挑选。他长相英俊,品行儒雅,自当有人不断找上门来撮合。

      余足之无奈之下只得向余父道出实情,坦言早已心有所属,怕是不能承各府千金之美意。

      余四方见他心意已决,问他那女子是哪家千金。余足之知家父性子,犹豫半晌,只道是家中开染坊的小姐。

      遵了父意携秦胭儿见过家父母,余四方夫妇见她皓齿明眸,霞裙月帔,仪态端庄,颇有小家风范。又见余秦两人交谈间少不了暗送秋波,尤其腰间挂的那对鸳鸯玉,余父不知她出身卑微,只觉心中满意。

      然秦胭儿含羞道出家父之名,余四方大惊,怒目而视:“家父乃是那快关门的染坊掌柜?”

      秦胭儿见余父动气,怕极了,畏然称是。

      余四方几乎忍不住给儿一耳光,骂道:“你不是告诉为父说是秦府千金吗!这便是你口中说的‘千金’?!你怎敢在婚事上欺瞒为父!”

      余足之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求道:“父亲!儿子倾心于她,与她出身何干?求父亲成全!”

      “呵,成全?”余四方冷笑一声,“出身卑微的女子如何配得上我儿?若是孤女就罢了,拖家带口,怕是将来还要向我讨钱!”

      秦胭儿听他如此说,悲愤交加,泪眼濛濛,一字也说不出来。却闻余足之急道:“那若是她与秦家断了关系,父亲可否许了我她二人婚事?”

      秦胭儿杏眼圆睁,难以置信他竟出此下策,哭道:“余郎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小女……小女怎能作这不孝女,与生我养我的亲生父母恩断义绝啊!”

      余四方冷眼看她,竟道:“若你与秦家断绝关系,嫁入余府,我便允了你二人婚事,还可助你亲父一臂之力。”

      听父亲已下断言,余足之忙转身箍住秦胭儿双肩,不顾她挣扎,沉声喝道:“只是生离又非死别,便是你不断了这层关系嫁入我家,你今后也难回秦府。若是你是真心待我,怎可连这点牺牲都不肯付出?”

      秦胭儿哭得上不来气,嘴中只反反复复念着“父亲”,时又喃喃“姊姊”,眼前一黑,竟昏厥在余足之怀中。

      这一昏便是两日。

      她醒后方知是在余府客厢,皆是余足之这两日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感慨万千,又思及日前余父开出的条件,忍不住又偷偷抽泣。

      余足之端药回房,见她刚醒便掩面而泣,叹息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轻声细言道:“你若放不下,便回去吧。大不了……我以离家为由迫使父亲成全,我是家中独子,他是万万不肯断了这香脉的。”

      秦胭儿埋他脖颈处闷闷道:“我怎能让你作这不孝子。你所言有理,女儿外嫁,已多半是离家少归,便是断绝了关系,也不过一时之痛。何况家父又有姊姊照顾,姊姊体贴细心,自会连我的份一起孝敬家父。”

      余足之闻言一喜,在秦胭儿额间落下深深一吻,豪然笑道:“余某此生何等幸运,能与胭儿相伴一生!”

      秦胭儿虽心中悲痛,闻言还是面上一红。

      -

      -

      时隔两日回秦家,秦父虽早有接到余府送来的口信,见到小女儿归家,还是担忧地问这问那,确认她身体无事才放下心来。

      看着父亲脸色不好,胭儿便知是担心自己两日没睡好。

      她不忍再看,声音微颤:“父亲……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身体,不要……不要总是为小女操碎心。”说着,她再憋不住泪,跪倒在厅堂,磕了一个响头却不抬头,“胭儿不孝!胭儿不孝啊!”

      秦父吓了一跳,边与秦胭儿姊姊一起去扶她,边心疼道:“有甚么话起来说,来,起来。”

      秦胭儿不肯起,哭得双眼红肿:“父亲,姊姊……胭儿要嫁人了。”她哽咽着,眼前被泪水蒙住,看不清父亲与姊姊的表情,“小女在此……求父亲与小女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秦胭儿之姊听完大骇,松了去扶胭儿的手,向后歪斜退了数步才得站稳。

      “胭儿……你……”她不敢相信此话竟由妹妹口中说出,震惊之余,只唤了声妹妹闺名,没了下文。

      秦父却只是眼神微黯,似是早有所感,使力拉她起身:“起来说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长跪不起才真是大不孝。”

      秦胭儿双腿发软,缓缓站起身。

      秦父见她不需再搀扶,背过身去。

      “女大不中留,为父只是担心你断了关系,没了靠山,今后受人委屈,亦只能自个儿往肚子里咽啊。”秦父声音缓而沉,像是一壶滚烫的热汤将胭儿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遍,直叫她眼眶发烫,心头翻滚,险些又跪下身去。

      秦胭儿哭得音嗓沙哑,只是来回反复着“胭儿不孝”。

      秦家大堂一时间只剩抽泣和喃喃声,秦父眼眶血红,死死盯着墙上的“阖家团圆,知足常乐”八个大字,心如刀绞,喉头滚动。

      他轻轻低吟:“‘面如桃李音如铃,我家有女初长成。独在异乡一片月,寄予相思千万重’。夫人,为夫已不能庇佑小女,还请你代我这无用之父护她一生平安喜乐啊。”

      后有仆人传道,秦家那日晚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丰盛。三人同桌,欢声笑语,与往日并无不同,断不似那小女明日便要永世离家的氛围。这顿饭一直吃到了翌日清晨,无人愿率先离席。

      -

      -

      秦母牌位在上,秦胭儿强咽下眼泪,磕了三个响头。

      堂前三击掌,击下最后一掌之时,秦胭儿眼泪终究决了堤。秦父背过身,避而不见。

      于秦宅大门前,向秦父和秦家长女行三个大礼,磕了三个响头,直把额头磕出血来,顺着眉心流过眼角,恰如泣血。

      秦父和秦家长女生受了,并未上前去扶。

      “从此秦胭儿再无姓氏,逐出秦府。”秦父恢复往日沉稳,言辞中却再无中气。

      他道出对家女的最后一句话:“走吧。”

      清晨的薄雾腾盛在庭院,宛如一道温柔的界限拢在三人之间。父姊眉眼分明熟悉,却因着雾霭,似是隔了山海,仿佛云端与寸土之遥。

      凉风轻卷胭儿素衣衣抉,她深深望了父亲刚正压抑的面容,又转眼去看侧过身去抹泪的姊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秦胭儿举步维艰,身影不解她心情,终是消失在门口。秦父抬步冲出宅门,却再不敢继续去追女儿的步伐。

      直到胭儿的背影化作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他才跌坐在地上,伏在长女的肩头上,父女二人哭作一团,久久难以平息。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12694/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