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

　　季子随他们上山时，所有练功的弟子们都愣在原地。

　　有人反应过来，边跑边高呼着：“回来了回来了！帮主夫人回来了！”

　　季子听他这样称呼，纵忧愁百结，也忍不住红透了脸。

　　这才回来没多久，就见苦蜇风尘仆仆前来，看样子是午睡中途，外衣都没来及套，只穿了件白绸里衣便冲出来了。

　　不过寥寥数日，却如隔三秋。

　　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近在咫尺时，才看到对方皆是红了眼，甚至不愿拥抱，只想再细细看爱人的脸。

　　季子心痛地抬手抚过苦蜇的如刀锋利的颊侧，泪眼婆娑：“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就将自己熬成这副模样……”

　　苦蜇亦撩起她耳后一缕长发，轻轻摩挲：“你啊……”出声时，才觉声音嘶哑。

　　“回来就好。”他备好的说辞，此刻一句都说不上来，只朦朦胧胧想起这句，在季子耳鬓厮磨。

　　二人终究相拥在一起，热泪横流。

　　曲川不知何时站在徒和等人身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苦蜇是唯一不懂的人。

　　徒和斜眼瞧了他一眼，又看向别处：“痴情又绝情。”

　　曲川淡道：“她亦无法，她输不起。我们都输不起。”

　　“她第一次动用忘情咒那日，有人下了战书，以季子要挟。可苦蜇已忘了她，那时他茫然地看着沦为人质的季子，开口时说：‘她的生死关我何事。’她就站在苦蜇对面，听到此话时，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从此以后，她对这样的抉择更加坚定不移。”

　　曲川作为一个旁观一切的人，以为这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常觉对季子心中有愧，于是不曾拒绝她请求。就像每次苦蜇忘记她，她依旧要一次次，一遍遍再与他相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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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二人重逢，自然有话倾诉，但苦蜇并未忘记徒和等人寻回季子之约，竟微笑着请他们在大厅歇息片刻。

　　“唉，爱情使人变化。”徒和咂嘴感叹。

　　付息却面无表情地插嘴：“若徒大哥羡慕，家中倒有人等着。”

　　徒和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他是指那张霁艾，不禁又红了脸，追着他大言不惭要缝上他的嘴。邗季久在一旁看他俩打闹已习以为常，优哉游哉向大厅走。

　　谁知刚进山庄不多久，就听嘈杂声自不远处传来。

　　邗季久随手拦了一位从旁跑过去的岿闳弟子，问道：“小兄弟，敢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弟子答：“有一刺客似是昨夜偷溜进山庄，被师兄逮住，清晨险些让他逃出去，师兄说应早些将她处理掉。”

　　三人一听心道不好，必然是跟踪他们一路的那侠客被擒，以为他们还在这山庄里，所以偷潜入此地。

　　“小兄弟，麻烦你带我们前去，我们兴许认识他。”徒和眼神强硬，那弟子思忖片刻，转念一想是寻回季子的恩客，昨夜又施救了他们弟兄，便应了。

　　众弟子将一青年压在叠起的长矛之下，令被困之人无法动弹。

　　被压制其中的是一名气势压人的男子，叫别人看了去，难保不会误以为是哪路的将军。眉目清晰，不是面如傅粉的俊秀，而相反带有一股刚强果敢的气魄，若非他身材矮小，光论气势，亦称得上是昂藏七尺。

　　他亮眼藏锋，眸子中风起云涌，翻起惊涛骇浪来，似乎要一口将面前的所有当她去路的人吞了去。

　　三人随那位小弟子姗姗来迟之时，便看到这样的他。

　　付息从未见过这样气魄的人。就是邗季久，也因自小在江湖穿梭，身上多少沾上些卸不去的烟火气，这样的气宇与铁骨铮铮的魄力，面前的人乃是唯一一人。

　　“岿闳帮的诸位，慢着！”徒和见有一人提刀走近那圈子，忙出言喝止。

　　所有人闻声回头，似乎非常惊讶此人的出现。那青年亦抬起头来，额角的血已凝结，却显得他眼神更加狰狞与复杂。

　　他知自己任务失败，忽然失了抵抗的气力，只是不愿如此任人宰割，想着如何在他们下手前先自行了断。谁知他眼眸扫过，当视线落在邗季久身上时，巨震大惊，几乎站不稳。

　　邗季久见他看到自己时瞪大了眼睛，疑惑地回忆自己何时见过此人。

　　猛然一凛，他还想这气息怎么那么熟悉。早在三年前，在遇见付息等人之前，就是被他追得哪都去不得，还被他砍伤两刀！

　　糟了。他想，忙别过头去，可已为时太晚。

　　“……蒋孝悌！”他气得七窍生烟，追了三年，不想这般相见。

　　听他直言邗季久真名，徒和与付息皆大骇。二人同时惊恐地看向邗季久。

　　无论如何，此人更杀不得了。也许此人便是解开不懈追杀邗季久的钥匙。

　　徒和迅速寒下脸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抽刀砍向他。然而徒和只是走近，直盯他眼睛，道：“我可以放你生路，但你若敢动他，我们近都不会让你近身一寸，听明白了吗？”

　　徒和的眼神此刻比他的眼神要狠绝百倍，一时间两人间的气氛甚有些嚣张跋扈的意思。他心想要完成任务，必须先有命，于是先服软，丢盔弃甲，犹豫片刻，点了头。

　　他是识时务者，徒和回头向付息点头示意。付息颌首以示收到，再看那男子时，他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谁都不知道付息是何时，从何处动的手。岿闳帮的弟子们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徒和对他们抱拳道：“各位兄弟，此人与我们认识，还请各位先将他先安置一处，待我们下山之时会将他一起带走，绝不为贵帮添麻烦。”刚要走，又想到什么，回身补充道，“对了，我这位兄弟下手略重，他起码要昏迷个一日一夜才能勉强清醒，所以各位可以休息休息，忙了一夜，不必再为提防他到处乱跑而战战兢兢了。”

　　看他们三个潇潇洒洒一走了之，十几位弟子面面相觑，忽然觉得果然还是应该让他们上山前收了他们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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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和三人回到大厅时，苦蜇正坐主座，身侧还坐着季子，二人谈笑风生，见他们进来，笑吟吟地看过来。

　　见苦蜇如沐春风的样子，三个人都起了一阵恶寒。

　　“你们替我寻回季子，这人情我要如何还你们？”苦蜇虽依旧笑着，却依旧沉稳。

　　季子亦笑道：“据说你们还救了苦蜇一命，此情无以为报，你们尽管提要求。”

　　徒和便也不客气，坐在椅上直率道：“既然如此，徒某还真有一事要问。帮主可还记得十二年前那场江湖混战？”

　　一提到江湖混战，苦蜇的心情立刻沉重下来。季子十年前才知些江湖事，自然不知内情，却听出并非轻松之事，只好握紧苦蜇的手施以安慰。

　　苦蜇沉默片刻，道：“实话是，我其实并未参与那场混战，只知道当年叱咤风云的五大帮派，因那场惨烈的地位斗争中，皆败落了。如今所剩无几知道名字的人都不敢提这五个帮派的名字，都觉得是忌讳。”

　　得知苦蜇并非知情人，徒和实在有些失望，却抓住了要点：“你所说的五个帮派，若担心忌讳，可否写下来？”

　　苦蜇并无笑意地笑了一声，道：“我从不怕这些个忌讳，说与你也无妨。既安帮是其一，以著名既安石镇帮，是天下的宝物，有无穷的力量，此刻不知在哪了。其二是平四帮，这个帮派清点过人数，弟子、侍童、长老，无一幸免，全帮被屠。其三为丙昆帮，此帮最后与第四蚕万生决斗时被灭，但我怀疑仍有余党在外徘徊。而这蚕万生，当年以残忍病态有名，据说曾用数十名幼童幼女的身体炼制丹药。这蚕万生亦被灭，但被灭得蹊跷，不知是真是假。最后是忤帮，据说忤帮的副帮主逃了出来，却不知现今在何处隐居。忤帮以慈善闻名，当年被灭一事，不知令多少人为其哭怨。当年我这岿闳帮，不过区区小帮，哪知江湖五大帮一夕间全灭，我便渔翁得利，登上了这江湖第一的称号。”

　　能一次获得如此多的信息，亦不算白来一趟。苦蜇又道：“此后如果还有要问的，尽管派信鸽来问就是。”

　　谢过苦蜇过后，三人因收获不少而心中愉快，却在出门后被季子随后追上。

　　看到她，三人又想起她即将要做之事，继而惆怅起来。

　　季子知他们心中所想，眼神一黯，又掬起一束笑来：“徒大侠，听闻你会吹箫，我想拜托你件事，可否请君再留一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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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沉，月皎洁。

　　苦蜇枕在季子膝上，舒适地阖上双眼，嘴里轻哼那首《蒹葭》。

　　夜风随从窗户漏进来的月光吹进来，吹熄了枕边的红蜡。

　　“这样想来，好久没听你唱那首《蒹葭》了。”他忽然道。

　　季子从刚才开始便专注地瞧着他看。听他提起，牵强勾起笑来：“不急。明天唱给你听。”

　　她不唱，苦蜇便自己陶醉地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嗯哟……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她心一同唱，却连着肉，连着皮与骨都生生疼。

　　她忽然轻轻道：“我答应你。”

　　“嗯？”苦蜇被这稀里糊涂的话打断，眼皮懒懒地动了动。

　　“我说，我答应你，我们成亲吧。”

　　苦蜇惊得要跳起来。他欣喜若狂，几乎喜极而泣。他那样狂喜，季子也跟着笑起来，胸中苦涩宛若凌迟的刀子，搅得她难过得想哭。

　　他大笑：“太好了！太好了！我我……我明天就让曲川给我们置办婚礼！明日！明日我们就要成婚了！”

　　他紧紧拥住季子，似乎要将她一直揉进心里去。

　　季子埋在他宽厚的肩颈，声音被捂得沉闷，却又极为清晰：“苦蜇，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已时代不能磨灭，你可知晓？”

　　苦蜇心被甜蜜与喜极淹没，言语中充满爱意：“我知道，我知道。季子，我今天爱你，明天也会爱你，今后的几万年几亿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你。”

　　季子知道。

　　她当然知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他记忆中的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上她，就像一块布被撕成两块，无论另一块被染成什么颜色绣上什么花纹，他们都是唯一能拼在一起的存在。

　　“季子？你……你为什么哭？”

　　苦蜇慌张起来，想要松开怀抱抹去季子的眼泪，却被季子抱得更紧。

　　“没事的，没事……”她笑着说，不管满脸泪痕，“我就是……太高兴了，苦蜇……你知道的，我……”

　　她语无伦次，苦蜇却摸着她的头，轻轻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在一起，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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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时床榻上，季子将冰凉如雪的手放在苦蜇温热的额头上，悄声念着一些不成意义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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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子突然又想起那句词：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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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微微亮，大雁压着晨晖飞去。

　　青装男儿马步扎实，山谷中飘进一股凉风，将他们衣衫外纱吹得高高扬起。

　　曲川依旧那身深色竹青衫，却背对练功弟子们，站如松柏，挺拔耸立。

　　徒和在山庄入口处的栅栏上找了一处地方，翘着腿，转着一支长箫，看似风雅潇洒，眼中却全无轻快之意，平淡如水，只字不说。

　　付息立在一旁，双手抱怀，似在闭目养神。

　　邗季久则用衣袖擦了擦剑鞘，随意地舞，颇有跅弢不羁的风姿。

　　季子携古琴上山时，便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换上一身平素的布衣，发髻松下，只随意在发尾拢起，以一红布系紧。

　　她素雅的打扮，似乎更衬她生来靡颜腻理的容颜，一时竟花了眼，以为何处落凡来的天仙。

　　“曲川。”她轻笑，唤那不肯回头的人。

　　曲川心头郁闷，却知自己无法对她说道什么。

　　见曲川满面不满与不甘地走来，季子回头向徒和递了个眼神。徒和知她意思，并未作答，而是复又转回头去，盯着山下的台阶不知想什么。

　　季子见状笑得更加灿烂。

　　曲川接过她怀中已有岁月痕迹的古琴，不愿多看，径直往庄内走。

　　徒和翻身下了木栏，一支木箫紧握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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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子将古琴架在院中，抬眼看向面前那间厢房的红漆木门。

　　那里睡着她最爱的人。

　　而这里将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她手腕轻带，双手搭在琴弦之上。

　　徒和见她准备好，亦抬起木箫，抵在下唇上。

　　琴声袅袅，犹如情人的一张白手绢，被云捎起，被鸟儿携去，落在情郎的房梁上。

　　她的声音依旧如十年前那样轻而柔，江水比不过她湍，绿湖比不上她净。

　　她用这样的天籁浅浅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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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和吸起一口气来，吹进那箫管，发出期期艾艾的乐吟。他将山谷留下的瀑水吹成曲，将四壁环绕的窜天碧树串成歌。

　　他二人一琴一箫，奏出一片湛蓝的天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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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息从栅栏取下一块深蓝绸布，不久前邗季久曾用此来包裹佩剑。

　　邗季久左手握紧已有岁月痕迹的扳指，右手抚过配件上曾经的主人用心雕刻出来的花纹。

　　曲川将附有忘情咒的文字用火点燃，扔进山谷之下，他就这样驻足看着悬谷，定若磐石。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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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被从内推开。

　　苦蜇一袭白衣，定定看着季子。

　　季子直到曲终，双手放回膝上，才抬头看他。

　　他面上茫然，眼中却只映她的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他恍然张口。

　　季子冁然而笑：“小女没有名字，帮主可愿为小女命名？”

　　他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那便叫……季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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