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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
“你们先答应我,以后绝不找岿闳帮的麻烦,我便将来龙去脉告与你们知。”
季子说这话时,已没了少女的娇羞与灵动,代替而至的则是极端的坚定与警惕。
邗季久正色直言道:“我们并非江湖帮派,若他不犯我们,我们自不会找他麻烦。将来有机会,我甚至想与他探讨一番。”
季子见他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本就听闻他们是正义之侠客,从未怀疑他们目的,自然放下心来。
她问:“你们见到他时,他肯定说的是,当年我是随曲川来见他的罢?”
徒和三人点头。
她却笑了:“我们早在十年前便在一起了。”
三人心中大惊。
徒和蹙眉问她道:“你是说……他所说虚假?”
季子含笑摇头,眼中柔软一片:“不,是我骗了他,他从未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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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岿闳帮刚凭借武功及地域优势堪堪在江湖站稳了脚跟。
曲川自幼同苦蜇长大,苦蜇如何一步步在江湖打拼,他皆看在眼里,亦正因此而感到心痛。
登上江湖第一的位置,苦蜇更加严苛自己,无论训练弟子还是帮内事务,全部亲力亲为,不肯假任他人之手。
眼看他把自己逼太紧,就要倒下时,曲川记起自己有日闲闲无事下山,遇见的一名被欺凌的歌妓,便想带她来,偶尔给苦蜇缓缓思绪。
那歌妓——他记起——虽年纪尚小,却明眼人都看得出的美人坯子。他无意中听过几回她的嗓音,觉得听后干净美妙,心神舒畅。
起初不满十五的女孩并不愿随他上山,毕竟自小在此地生活,心中难放下防备,然无奈被收了钱的老鸨威胁了去,只得绝望地同曲川走。
曲川告诉她,不必忧心,不过一首歌的时间便好,唱罢就送她回去。
女孩自知已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随他进了山庄。
她哪里涉足过江湖?见这山庄的男子皆挥刀舞剑,整齐划一,且英姿飒爽,风景于高山之上,又极为迤逦美好,实在不能不令她心间一动。
苦蜇正埋首处理帮中事物,他答应曲川这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离席或出言打断。他一向信任曲川,此刻真的正襟危坐,门被从一侧打开,看见女孩有些艰难地怀抱着一张古琴站在门口,
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免也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曲川,你这是……?”他茫然无措地看向女孩身旁的友人,谁知曲川大言不惭道:
“待听完曲子,我再向你解释。”
话毕,曲川用眼神示意女孩。女孩有些手足无措地红了脸,却脚下沉稳地踏进厅门。
苦蜇当年亦不过18上下,正是俊朗白面的时候,任哪个女孩见了都要多瞧两眼。如今更是板板正正看她,她春心萌芽,并不敢直视苦蜇深沉的眼睛。
她本选了首由鲍照的《代白纻曲》所填词的曲,然见到苦蜇后,心有所感,临时换成一首《蒹葭》,正合此景此境。
季子——当年她还不叫季子——架好古琴,指尖抚上琴弦时,心境忽变。腼腆的同时,宛如被琴弦温柔环绕,静下心来。
她声音时而“晴鸽试铃风力软”,时而“宛若寒松吟”,勾得听者恍恍惚惚,如痴如醉,仿佛亲临她深情与迫切,想去寻那郎君来。
苦蜇只觉她那淡薄唇儿翕张之际,世上最为美妙的诗句与乐曲便打着转儿,相继流漏出来。
他还沉浸其中,曲已唱完,二人皆不离席。
苦蜇看着她:“你……”又懵懵懂懂看向曲川:“她……”
曲川似乎也未曾料到她竟能把《蒹葭》唱出如此韵味,但瞧苦蜇虽头脑木讷,耳根却红透的模样,心有所觉,笑道:“每日请她来唱一曲如何?你从理不完的事中脱身一首歌的时间,她从人潮嘈杂中清净片刻,二人可有异议?”
这两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盘,自然没人拒绝。
曲川心中有数,看得清清楚楚,每到此时就退下,留给二人独处。
季子每回来都携不同的曲子唱给苦蜇,扫清苦蜇这一日的疲惫和苦恼。虽说她能将每首诗排成曲,并唱得动情动心,但苦蜇还是喜欢初见时她唱的那首《蒹葭》。
于是季子亦不再每次变着花样给他唱,单那一首《蒹葭》就足够了。
后来季子所在的歌妓院被砸,失了住所,苦蜇自己不好意思提,便托曲川赎了她的身,在山庄中为她安排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厢房。
住在了一块,他们逐渐熟络起来,苦蜇才意识到这么久了,他都不知道季子的姓名。
有日他问:“姑娘,你叫什么?”
季子答:“小女无父无母,无姓无名,院里大家都唤我‘阿七’。不如……帮主替小女起个名字?”
他喃喃道:“阿七……阿七……七……季子如何?我此后,就唤你季子如何?”他心中有些打鼓,他并非文人,不会起名,担心折了她的清高。
季子嫣然笑开了花:“季子最好,季子……从今往后,小女便唤名季子。”
“季子,你可愿再弹遍那首《蒹葭》与我听?”
“帮主爱听,季子再弹数千遍数万遍也愿意。”
“莫再叫我帮主,叫我苦蜇就好。”
“……苦蜇……”她认真地念着他的名字,“苦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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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中只有季子一人是女子,弟子们每次练完功,就爱贴在厅门外,偷听里头的动静。
“苦蜇苦蜇,你看曲川今日教我的易容术!如何?”
“他这样清闲,看来我要给他些活做了。来,胶皮都翘起来了。”
偶尔又:
“季子,这琴甚是割手,学琴为生,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多亏这琴,我此生才能遇上你。”
弟子们在门前听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甜甜蜜蜜,一个个偷笑得不成样子,结果被曲川抓出去施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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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九流帮派为赢得江湖名声,百般寻找岿闳帮漏洞,终于得知季子与苦蜇的爱慕之情。
于是他们施计绑走季子,以此要挟苦蜇自废武功。
在此之前,季子从未想过,苦蜇竟对自己的用情至切。
苦蜇红着眼,不理会季子嘶吼的阻拦,终是自断筋脉,倒在地上。
那些九流帮派并未得逞,被曲川率领弟子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苦蜇虽被救回一命,武功却失了大半。他病重得床都下不了,却还冲以泪洗面的季子强笑说,武功换爱人一命,太值得了。
季子却自问,这回此帮未能得手,下次呢?下下次呢?这次要他自废武功,下次要他命也不为过!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她脑海中盘旋着这四个字,浓浓的内疚将她狠狠淹没。
那夜她最后亲吻了睡得再轻,也不会轻易惊醒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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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川的忘情咒,原来真的能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记忆中完全抹去。他总是知道这些稀奇百怪的咒术……”
季子苦笑着说:
“我勒令自己离开,可我刚抬起右脚就泪流不止,迈出一步便心如刀割。我无法……我无法强迫自己弃他而去……
“于是我求曲川,让我重新与他相识,与他相知。然后在我们情动难自控的时候,我令他忘记我,重头再来。有人依旧用我要挟他,可我对他萍水相逢的关系,他从此不会上当。”
她看向三人,眼中有盈盈水波:“我知道我傻,傻得离谱。可我没读过书,没看过什么兵法,我只能想出这种办法去保护他……”
付息不知什么时候上前去,手压在她清瘦的肩上。
“我师父曾告诉我,爱一个人,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最好的爱他的方式。你不傻,你只是太爱他了。”
邗季久听他谈起师父,不禁心悸了一下。
季子感激地抬头看向付息:“他这十年来,从未向我提亲。他问我成亲的那日,有一百个我,九十九个都哭着答应他,可我却必须去做那唯一一个。”
“我懂的。我是一个歌妓,我能与他相爱,已是此生无憾。我不应……我不能再奢求更多。”
徒和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此刻他声音低沉,垂首没有看她:“该走了。”
她怔忡,忽然笑得泪都要流下来,自语着:“是呀……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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