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骨

　　岿闳山庄的会客大厅并未如徒和等人以为的多么奢华。相比之下，大约只是两间厢房打通的模样，再简单放些桌椅便差不多了。

　　三人随那位嫡传弟子带进大厅之时，苦蜇正对着大门，斜坐在主座之上，面上极为疲倦地向站在身侧的竹青长衫的男子嘱咐些什么。

　　见三人入堂，便住了声，向男子道了声“你先去吧”，坐直了身子。

　　那身着竹青长衫的男子走前回头瞧了三人一眼，徒和竟从他眼中看出于怎的犀利与坚毅，不禁感到有些亲切。

　　“三位请坐。”苦蜇抬手示意，脸上已不见刚才的倦意。

　　他换了身衣服，没了染上的血迹，这才显出几分庄严淡漠出来。

　　待徒和等人落了座，他便开门见山道：“不知三位打算如何寻人？”

　　徒和挑眉，道：“这就不劳帮主费心，在下自有拙略。不如帮主先为我们解解惑，必然事半功倍。”

　　苦蜇冷冽地定定看他：“我还不能完全信你。”

　　徒和丝毫不乱，反倒如自家一般自在地撩了一缕侧发把玩起来：“帮主堂堂正正，是当仁不让的江湖英豪，只是不大懂这交易为何物。”他嘴角时常扬起的笑此刻愈发让苦蜇瞧不透他这人，“我若每次都要先赢得信任再做事，一年能挣出个把月的饼钱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大抵是从未见过徒和这般人，更别说与他这样的打交道，苦蜇只觉头痛万分，并不想与他多做周旋。

　　此时也无甚可隐瞒，江湖的传闻比刀还快，指不定他与季子的故事已被人讲到了何处。

　　他长长叹息一声，终于道来。

　　“她叫季子。实际上是我为她取名为‘季子’。当年情况我已大多记不得，只记得她被曲川——啊，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人，他引荐来的歌妓。我也不甚清楚为何曲川突然带一名歌妓来见我，只知道……大抵那便是一见钟情罢。”

　　他忽然自嘲般笑了一下，到了嘴边却又转得温情而怀念：“上天赐了她一副好嗓音，就像赐了她一头如墨的长发，和一双纤柔的手。那日她弹着古琴，凄切地唱着蒹葭作词的戏曲，我不知她与常人无异的漆色双眸，如何能承载那样深的情，那样重的爱。她一曲唱完，我欲留下她。她嫣然一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那样应了下来。她年幼便离了家，无名无姓，我亦不知，脱口便唤她‘季子’。此后她便是季子了。

　　“我们至今已是一年缘分，这一年间，我却只觉一晃万年，似乎已是一辈子永恒相似了。我授她剑法，她教我戏曲。有时猛然惊醒，我才意识自己已不过问帮中事大半个月了。曲川一向将帮中打理得极好，没有大事并不来惊扰我。我甚至不知，在遇见季子以前，我是如何虚度那半生的。她与我，就像长在一根枝桠的两朵花，向两个地方而开，却永远绑在一起。只是……我有日问她，我们成亲如何。她却怔住了，我以为她不愿，谁知她戚戚然落下泪来，一时话不成话，声不成声。她欣喜难自控的模样我看在眼中，以为事成，可到了第二日我再去她房间寻她，不想她已不在，私自下山去了。她从未如此行事过，她……她从未离开过我半步……我不知……我不知道她会去何处……她姑娘家家，一人在外……如今多少人看不得我好，万一掳了她去……”

　　他话到此处，已语气不稳，声音有颤。隐隐眼角有泪，他却避过头去，试图眨掉令他无所适从的担忧与不安。

　　徒和与二人相视，不由得同时叹出气来。

　　又是一为情所困的痴情人。

　　苦蜇如今的地位之高，令徒和心感此事不一定这样简单。

　　儿女情长，纯粹时如寒冰般纯粹，复杂时又如蛛丝般层层交织。

　　苦蜇费了些功夫平复心情，只是额角的冷汗并不能掩盖刚才的身心俱疲与悲痛伤情。

　　徒和沉默不语时，倒是付息堪堪开口：“帮主不必过于忧心。我等就是为寻她而来，便是火海天宫，我们也自有办法将她带回。”

　　徒和和邗季久皆有些吃惊地看他，却又心知肚明这小师弟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心软下来，二人只好相对苦笑。

　　似乎是觉得付息与徒和并不相似，苦蜇对他的好感胜后者几许，犹疑片刻，也实在是倦了，挥挥手不再看他们：“罢了，金银也好人情也罢，只要能将人安然无恙带回，我通通给你们。”

　　随后他提起声音叫了那候在门外的嫡传弟子进来，吩咐将徒和等人的兵器还与他们，并送他们下山。

　　领回自己的包袱，徒和一句没多言，径直朝山下走。

　　付息与邗季久狐疑地对视一眼，亦跟了上去。

　　“怎么？有头绪了？”邗季久追上去问。

　　徒和却回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还摇了摇一串不知哪来的银两，得意道：“非也！刚来的路上我瞧见一家客栈，久闻那饭菜乃江湖一绝，刚刚那曲川偷偷塞了我点盘缠，正好够我们仨点上两三道好菜再住店了！”

　　付息震惊：“他什么时候塞给你的？”

　　徒和狭笑地看着他：“还我包袱的时候。”

　　邗季久无奈扶额：“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徒和却递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意味深长地道：“诶！要吃好睡好才能做好事！走走走，夜都这么深了，人家打烊不接客就不好了，快走！”

　　付息竟全然不予反驳，顺从也迈上马，只留邗季久茫然不知现在是何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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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昨夜的酒足饭饱竟让三人起床后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三人下楼时，邗季久一面伸腰一面道：“真不愧是老于泡的酒，实在带劲！”

　　小二闻言一面擦桌哭诉：“客官您昨夜差点没把小店给拆了……”

　　徒和深感嫌弃地瞅邗季久：“你这酒品，真是不敢跟你再喝。”话毕，快邗季久一步下楼，似乎是要离他远些。

　　至于邗季久昨夜到底是如何耍的酒疯，付息扭头避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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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徒和用曲川交付的盘缠结了昨夜饭钱和房钱，与付息、邗季久上马向回骑去。

　　“……昨日早上的老夫有问题？”付息问。

　　徒和笑了一声，答：“她此刻也在等我们呢。”

　　“话说回来，”邗季久听不懂他二人一唱一和，突然想起一事，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之前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人自从我们上山就不见了？”

　　付息听后也一愣，确实如此。

　　徒和蹙了蹙眉，说：“赶紧把人带回去交差，希望他在山庄里先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说完，三人脚跟轻踢马腹，直向关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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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昨日遇那老夫的野路上，那老夫当然不会等在此处。

　　徒和等人衣袂飘飘跨下马，山路崎岖，于是弃马上山，在半山腰处一竹屋外站定。

　　屋内徐徐飘出药香味，似是主人正煎药。

　　徒和上前敲门，里面有人应声：“请进。”

　　丝毫不觉意外的样子。

　　果然是昨日见过的老者。邗季久与付息虽不得其中秘密，仍是疑虑地看着他。

　　“三位少侠，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老夫给你们泡壶茶去。”

　　老者笑吟吟放下蒲扇缓缓起身，药壶烧得咕咚作响，他却不做理会，示意三位随意坐。

　　徒和并未动弹，只是略有好笑道：“茶就不必了，待回岿闳山庄再喝也不迟。”

　　老者听他这样说竟分毫不慌，反倒笑起来，回身看他，音色竟变成了花季少女的细音：“传言中的神探‘徒和’，果真不同凡响。说说吧，如何看破我易容术的？”

　　见她并不绕圈子，如此爽快地承认，倒让徒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寻了一只板凳，悠悠道：“这有何难？关山已无人居住，食材何处取？昨日你道住这关山中，然此山地势不平，如何能种稻谷粮食？唯有捕猎为生。然而你身上不但毫无牲畜的血腥气烟火气，反倒存一股清香。再论昨日你拍我肩时我便发觉，你手纤细娇小，骨节分明，指尖处有厚茧，是擅乐器者才留得下的。且你齿若编贝，这样年纪的老者，牙齿齐全就已是奇事一桩。就连刚才，镇中分明无人，药分明煎好却不取下，只能是你已知我三人要来，故意装模作样罢了。”

　　她怔忪片刻后，朗声笑道：“我虽知骗不过你，不想被你发现这样多处破绽出来。”她垂眼片刻轻问，“不过，你真以为我所说的‘请你们上山喝茶’，真是指这关山么？”

　　徒和知她后面还有话，并不接。

　　她取一块白布包住药壶手柄，提至桌前，全数倒入一只银盆之中。她又从一侧取了块用开水烫过的净布，浸在药汤中。

　　“我从未打算多留，其实昨日碰到你们，我已打算启程归山。之所以多留这一日，不过是最近心情复杂，想要找些乐子罢了。”她轻笑。

　　一双如葱白的手将泡得滚烫的布取出，咬牙敷在面上。

　　徒和又问：“你为何躲他？”

　　女子浑身一僵，苦笑一声，将药布取下。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副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的美貌，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她眉眼清晰，鼻梁高挺，面上因被药布烫过微微泛红。她唇色浅淡细薄，自始至终带着笑。

　　她绞着手指，此刻漏出些娇嗔来：“他倒是全盘托出，连……连那事都说与别人听。”

　　她如此模样，那苦蜇必然不是一厢情愿，只是她离去的理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说，

　　“借苦蜇以情，赐我姓名。初见失礼，小女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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