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

　　第七章

　　八'九月份的天气，晚上的温度要比白天低了不少，夜风裹挟着凉意，清空了白日里暴晒留下的余温。

　　烧烤摊的生意做得红火，这个时间店里店外都坐满了人，有些来的晚的学生四处张望，瞪大眼睛努力寻找着熟人看能不能一起挤一挤。

　　身边大功率电风扇呜呜地运作着，温锦拿着串鸡翅慢吞吞地啃，不远处的一张桌坐了群咋咋呼呼的男生，看起来像是里面老大的人穿着个白色无袖背心，脖子上挂根银链子，纹了个大花臂，正用一种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语气跟人说着什么，啤酒当白开水似的往肚子里灌，吹牛逼的声音响亮得隔老远的温锦都能听见。
　　内容无非是社会哥们常挂在嘴边的狠话：谁谁谁老子最近看不惯，兄弟们明天去干他丫的。

　　温锦眨巴了下眼睛，咬了一口鸡翅。
　　打群架这种事情，她虽然没亲力亲为参过团，但热闹以前也是凑过那么一两次的。

　　温锦高中读的学校是市重点，学习气氛浓，里面每个学生的眼里都只有学习，在老师们眼里任何影响学习的事物都罪大恶极，所以别说去围观打架，当时温锦觉得跟人拌句嘴的功夫都不如花来做几道选择题。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她认识顾盼兮为止。
　　顾盼兮这个姑娘长得漂亮，属于参加比赛的时候脸蛋儿怼在镜头前直播都挑不出错处的那种长相，刚开始转学来的时候，温锦觉得这姑娘除了有点话痨之外，整个人还是非常有小仙女气质的。

　　但顾盼兮很快用实力证明了自己不是流于凡俗的仙女。

　　她是那种放学遇到威胁小孩拿钱的不良少女们时，能处变不惊地叼着冰棍儿，从包里抽出滑冰用的冰刀，顺便摆出一脸“看着我四十米的大刀你在讲一遍？”的表情，最后在社会姐姐们惊恐迟疑的注视下拍屁股走人的小仙女。
　　——暴躁，且心有猛虎。

　　后来做了一段时间前后桌玩熟了之后顾盼兮经常带着温锦去冰场，从学校到冰场有条近路，偶尔两人抄小道的时候拐进小路，就能看见一群气血方刚的少年三五成群地聚着，相互叫骂着往前冲。
　　汗味混着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能持续好一阵子。

　　温锦跟着顾盼兮玩久了，见多了之后，已经对这种巷子里的打架斗殴事件已经见怪不怪。俩人习惯性地蹲在路口，一人手里拿块钵仔糕，观赏着林景荣一拳打在人脸上，冲杀在战斗的前线时，女孩儿特有的甜脆嗓音在耳边响起：“哎，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个可乐味的糕不好吃。”

　　温锦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点。”
　　顾盼兮问：“那明儿我们买青苹果味的？”

　　“我觉得草莓的更好吃。”
　　“行，那明天吃草莓的。”

　　那头的局势如火如荼，两个女孩压低了声音在旁边唠嗑，声音蚊子叫一样不大也不小，但恰好又能让人听见一点。

　　终于，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们忍不住朝这边看，林景荣手里拽着一个人的衣领子，面无表情地盯过来：“你们可不可以闭嘴呢？”

　　顾盼兮两口把手里的软糕吃掉，竹签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不可以哦。”
　　林景荣：“……”

　　女孩儿的态度十分随意，仿佛根本就没把眼前激烈的战场当个多大的事儿看，对方老大觉得这女的也太他妈嚣张了，十分火大地看了顾盼兮和温锦两眼，凶神恶煞地吼过来：“这俩娘们儿谁啊？”

　　“没谁。”顾盼兮无所畏惧地盯回去，“你们快点的吧，挡着我俩的路了。”
　　对方老大愣了两秒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骂：“操？你哪儿冒出来的搅屎棍？”

　　林景荣抬了抬眉。
　　顾盼兮都被逗笑了：“朋友，打架归打架，别跟自己过不去。”

　　对方老大：“？”

　　“行吧。”顾盼兮倚着温锦笑得直不起腰，“我是棍，打搅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

　　林景荣：“……”
　　众人：“……”

　　我谢谢你。

　　-

　　隔壁桌的社会大哥吹逼大概吹了十几分钟，直到一箱玻璃瓶装的啤酒见了底，才哗啦啦站起来一片人，勾肩搭背地称兄道弟结账走人。

　　路过他们这一桌时，其中有人盯着温锦看了两眼，痞笑着吹了声口哨。

　　温锦手里的鸡翅啃得差不多了，她淡淡移开目光，身边的江淼一直拿着手机也不知道在跟谁聊得起劲，偶尔抬起头看温锦两眼，笑嘻嘻地把面前的铁盘推过来，从里面挑出一串鱿鱼递上来：“小姐姐问你个事儿。”

　　“我听说你跟林景荣高中是同桌。”没等温锦回答江淼就开始问，“你给我讲讲，你对他是什么印象啊？”

　　温锦愣了两秒。
　　她不是那种爱交际的人，高中的时候一门心思地读书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同学，要说走了心的朋友，除去顾盼兮，可能也就剩下一个林景荣了。

　　但毕竟性别横在中间，在那个敏感的年纪，男生和女生彼此之间的了解仅限于表面，现在回忆起来，尽管做了两年的同桌，她脑子里对林景荣这个人的记忆，除了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之外，似乎也想不出其他什么特别的点。

　　温锦歪了下脑袋：“印象吗？”
　　“对对对。”江淼说，“比如那种让你现在都忘不掉的特质。”

　　温锦思索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开口：“比如他上课老睡觉？”
　　“并且不写作业。”温锦补充，“上学迟到，放学打架。”

　　江淼：“……”

　　“数学成绩也不太行。”
　　“英语成绩那就更不行了。”

　　“不是。”江淼有点好笑，“这么说吧，就说他这个人本身，比如外貌啊性格啊，就没给你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吗？”

　　温锦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有的。”
　　她倚在塑料椅上，翘了下唇角：“就第一次见的时候。”

　　“当时他刚转学过来，在办公室里，带了个灰色的小帽子，挂了个银色的耳机，没太睡醒的样子，就电影里演的那种很典型的一看就不爱学习的打扮。”

　　“你知道鲁迅吗？”温锦问，“他笔下有一个人物叫闰土。”

　　坐在板凳上的江淼正听得挺认真，刚想点头附和一下温锦时，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下来，没来由一阵凉飕飕的，他一抬头，正好对上林景荣的目光。

　　少年手里提着三杯饮料，安静站在小姑娘背后，垂眼盯着人的头顶。
　　而后者根本就毫无察觉：“当时我们月考正好做了这篇阅读……”

　　江淼移开眼睛，捏着嗓子咳了一下，拖长了尾音，想要提个醒。
　　温锦顿了一下，也没懂这人是怎么个意思，便接着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所以我当时琢磨着这人还挺像晚上去瓜地里刺了猹没睡醒的闰土。”

　　“……”
　　江淼“嘶”了一声。

　　温锦：“你怎么了？”
　　江淼往她脑袋上指了指：“闰土，来了。”

　　“……？”
　　温锦第一反应是想找个胶带把自己嘴巴粘起来。

　　她转头，目光只能触及少年的腰线，运动外套的拉链没拉，视线再向上，是林景荣轮廓分明的脸，上面的表情仿佛写着“你下一秒就要挨打了”几个大字。
　　两人差不多对视了十几秒，林景荣才从她背后绕到对面，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然后，抬眼，继续跟温锦死亡对视。

　　吓得江淼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
　　直到江淼觉得自己再不呼吸一口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时，林景荣抬手，指了下自己，似笑非笑：“闰土，刺猹？”

　　温锦下意识点了下头，又摇头。
　　她觉得或许自己还能补救一下，于是干巴巴地道：“我觉得闰土挺好的。”

　　林景荣挑眉：“好在哪？”
　　“好就好在他勤劳勇敢。”温锦反应极快地回答，“所以一般人我都不把他比作闰土。”

　　江淼惊了。
　　这俩人真他妈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他揣摩了下林景荣的表情，虽然少年看起来很平静，但江淼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看似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内心狂风暴雨。
　　结果等了半天，身边的人突然偏头笑了一下，整个人躺进椅子里，手搭在扶手上，肩膀小幅度开始抖动起来。

　　江淼跟林景荣搭档挺久了，林景荣最近是个什么状态他也看得出来一些，自从退队休养后，这人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好像什么事情都跟他没关系，国家队里自己的位置被别人顶替了也没见什么情绪波动，所以现在突然看到林景荣看到出现这种单纯的开心情绪，江淼觉得还挺久违的。
　　而且还是在被人比作闰土的情况下。

　　林景荣倚在靠背上笑了一会儿，笑够了，才撑起身子，抬手拿了一杯饮品，摘掉塑料口袋插好吸管，放在温锦面前：“行，回答得挺好的。”
　　“——现在勤劳勇敢的闰土请你喝饮料。”

　　-

　　这一杯饮料温锦一喝就喝到了晚上九点半。
　　期间江淼又起身去拿了几次菜，面前摆的一堆烧烤里林景荣也没吃几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喝东西，偶尔拿一两串东西吃，也基本都是素菜。

　　温锦捏着吸管，搅了下塑料杯里的饮品。
　　粉色的果肉飘起来，在杯里起起浮浮，蜜桃乌龙的颜色很漂亮，味道甜而不腻，当年出这款新品的时候还是顾盼兮带着温锦去喝的，后来便成了温锦少数爱喝的饮料之一。

　　温锦咬着吸管啜了一口，里面的水晶冻滑过舌尖，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组织了一下语言：“你和你朋友就是这批体院的特招生？”

　　林景荣看了她一眼，含糊地“嗯”了声，道：“不是体院，是医学院。”

　　“喔。”温锦抿了抿唇，欲言又止：“那你……”

　　“退了。”
　　仿佛知道温锦要问什么似的，林景荣声音平静：“暂时从国家队退下来了。”

　　温锦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想起下午见到林景荣时，当时谢振时好像正帮他检查，她心里有了猜测，抓着饮料杯，看着面前的少年，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安慰一个情绪低落的人，特别这个人还是林景荣，那个平时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却能踩着冰刀驰骋赛场，耀眼又张扬的少年。

　　温锦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
　　林景荣看见做自己对面的女孩儿沉默了半天，最后还叹息一声，他勾唇笑了：“小同桌，你叹什么气？关心我？”

　　温锦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换了话题：“你哪个专业的？”

　　“运动医学。”
　　“噢，我也是医学院的。”
　　“我知道。”
　　“就还挺巧的。”
　　“……”

　　林景荣抬眼，看着面前的女孩皱着鼻子，脸上写满了“好尴尬喔”“我他妈在说什么废话”“下一句我要讲点啥好”“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诸如此类十分纠结的表情，仿佛坐在这儿跟他聊天是件十分费脑袋的事情。

　　他往后靠了靠，眉梢微扬：“跟我聊天儿这么费劲儿，那你要不要再来个自我介绍，顺便外加个才艺展示？”

　　温锦：“……”
　　她瞬间觉得，这个人，好像也不是那么需要安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