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

　　嘉和十七年三月，齐铭接到调令，命一月时间前往云州宣平府上任，由一个小小的离县县令升任为五品知府，这升迁速度叫不少人侧目。甚至有人开始传出他是得陈之奚的推荐取得了大皇子的青睐，不过很快又有人传言他其实是十皇子一派的，因为有人看见他家接受了秋成县令送的礼物，他夫人还裁成罗帕随身携带。传言真真假假，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得到证实，渐渐就消了下去，只是有心人开始注意这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人了。
　　齐铭心里最清楚，这看似高升，实则还是在打压他。出了龙潭又入虎穴，路还长着呢。
　　安排部署好离县的工作，齐铭就带着宋青蔓等人上路。一个月的时间有些紧，好在稍微绕一点路就能回一趟家，路上抓紧点时间也是足够的。
　　宋青蔓和瑞珠儿同乘马车，齐铭带着侍书骑了马，其余的人带着大包小包东西直接赶赴宣平府。一路上齐铭和宋青蔓二人没有多话，连日的奔波已经耗去太多精力，他们几个人都是沾枕就眠，好不容易捱了十来天终于到家了。
　　张氏很早就接到信儿，但不知道齐铭他们归家的具体日子，于是每天都叫人在门上盯着，生怕错过了。齐悠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齐铭特意写信要张氏送她去了女学堂读书习字。因为离家远平日里齐悠然就住在学堂里了，每个月月底回家探望一次。遗憾的是齐铭这次回家刚好是月中，他们兄妹俩没能见上面。
　　“夫人，少爷和少夫人回来了！”门上小子一边跑一边禀道。
　　张氏立刻站起身，起得猛了头眼晕了一下，她一把抓住椅背，缓了一会儿才满面笑容地往大门走去。
　　齐铭和宋青蔓已经走了进来，二人见着张氏恭恭敬敬请了安。张氏只顾拉着齐铭的手，心疼地问东问西，一会儿觉得宝贝儿子瘦了，一会儿觉得他又高些了……这亲热劲儿让站在一旁的宋青蔓格格不入，没好意思往上凑，站在一步之外勉强微笑着。
　　齐铭怕外面太冷让张氏着了凉，搀扶着张氏走进厅堂，又叫丫鬟拿了个手炉，塞在张氏手中关心地问了几句，忽然回头看见宋青蔓尴尬地陪坐在一旁，心下一软对她说：“连日奔波劳累，你也去休息吧，明日我陪你回娘家看看。”
　　宋青蔓有些惊讶地看着齐铭，没想到他会主动要求去宋家，当下懵着点了点头，听话地回屋了。
　　张氏这会儿也缓和了不少，擦去眼泪看着齐铭愈发坚毅的脸，幽幽叹了口气：“铭儿，娘知道这几年你们过得很苦，娘心疼……昨夜娘还梦见你爹，他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我的儿呀……”
　　齐铭拥着张氏，轻拍她的背，拿着手绢擦去她的眼泪。他鼻子酸，强忍着不哭，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张氏。这么多年张氏辛辛苦苦拉扯他，其中的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齐铭暗暗握紧了拳头，发誓要出人头地。
　　张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抽泣着问齐铭：“你媳妇儿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吗？”
　　齐铭蹙起了眉头，想起自己对宋青蔓的打算，重重呼了口气摇摇头。
　　张氏想再问，却看到齐铭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把话咽回了肚子问道：“那你何时上任啊？”
　　“下月初一到任，因路途遥远，儿子只能在家待三天就要上路。”
　　张氏心口遭重击，刚刚还欢喜得不行，这会儿如同坠入冰窖般，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心口发闷。
　　“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娘亲。”齐铭握住张氏的手，压低声音对她说道，“总有一天，儿子会让娘亲挣上诰命，风风光光。”
　　张氏含泪点点头，又听齐铭说道：“青蔓是个好姑娘，在离县的日子里她对儿子很贴心，照顾得很好，娘亲不要担心。”张氏听罢眼睛里闪出不满意的光芒，齐铭心里冷笑，嘴上却说，“我们曾经请仙道批过命，命中不会有早子。娘亲不必着急，再过几年也不迟。”
　　齐铭的态度很坚决，张氏是个出嫁从夫、丧夫从子的女人，自然没有再要求，只是招手叫来蝶衣和玉溪，说什么也要让齐铭带上她们。齐铭看着张氏的样子不忍心伤害她，点头应了下来。
　　却说宋青蔓回到小苑里，马车太过颠簸，她浑身酸痛不舒服，只叫了瑞珠儿一个人进屋陪着，歪在小榻上假寐。屋子里很安静，瑞珠儿给她搭了床小毯子，轻手轻脚退出去关上门。
　　不知眯了多久，忽然耳边响起黄莺样的悦耳声音：“给少夫人请安。”
　　宋青蔓睁开眼，屋子里站着两个女人，一个妩媚如花一个清水芙蓉，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蝶衣和玉溪。想起刚嫁来时，张氏就坐实了她们俩房里人的身份，宋青蔓一时没忍住冷哼了一声，不想理睬她们。
　　玉溪性子傲气，一直都不服这个少奶奶，又仗着新婚时齐铭对宋青蔓冷淡的态度，自然觉得没必要讨好她。此时听到宋青蔓的冷哼，脾气一上来就想说几句酸话刺激刺激宋青蔓，却被蝶衣一把拉住制止了。
　　只见蝶衣笑盈盈地转身端了杯香茶，恭敬地奉给宋青蔓：“少夫人请用茶，初春时节天气尚寒，少夫人一路辛苦，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宋青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起身接过茶盏，用杯盖掠开漂浮的茶叶，一边淡淡地说：“你们这时过来，是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夫人知道少爷和少夫人这几年在外辛苦，凡事都劳心劳力，特意让奴婢和玉溪跟随少夫人，尽心服侍少夫人。”
　　宋青蔓眉头一皱，张氏的算盘打得真好，只怕齐铭早就应允了，蝶衣过来跟她说一声纯属好心告知，并不是问她的意见罢。所以她忍住心酸和怒气，又缓缓躺下应道：“知道了。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蝶衣依旧保持着温和的态度，把茶盏拾掇好，带着气鼓鼓的玉溪退了出去，在门口碰上瑞珠儿，微笑着点头打招呼。瑞珠儿不知前事，看见两位漂亮的姐姐自然是十分开心，不仅自报了家门，还客气了几句。玉溪高冷地看了瑞珠儿几眼，不管不顾地拉着蝶衣走出了小苑。
　　“我们好歹是夫人赐给少爷的，少夫人那副冷淡的态度实在是……”
　　“玉溪，谨言慎行！”
　　“蝶衣姐姐，夫人不是说过，我们是少爷的房内人，少夫人入门三年无所出，就指望着我们俩能生下一儿半女么？”
　　“即便如此，少夫人是主子，我们是奴婢，也不能仗着夫人的势对主子不敬。”蝶衣看着不够成熟的玉溪，心里暗自叹气，这样的脾性只怕日后有的苦吃。
　　玉溪气得甩袖而去，蝶衣在后面一跺脚，担忧地跟了上去。等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齐铭从石屏后面走了出来，看着她们说话的地方出了一会儿神。等到侍书来找他的时候，他才回过神。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天色昏暗，侍书亲自进屋掌灯，见齐铭恹恹地靠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郁不知在想什么。桌子上铺着几张纸，毛笔就随意地甩在纸边，笔尖的墨汁差一点就滴在纸上，侍书急忙走过去拾起笔搁在白玉笔搁上，伸手想将桌上的纸垒成一叠。
　　“出去。”齐铭突然开口说话，吓得侍书立马收回了手，“你也累了多日，今夜不必过来伺候。”
　　侍书不敢多话，主子心情不好，他一个做奴才的当然是恭敬听话最好。等他走出书房十几步的时候，他依稀记得最面上的纸写着“离”、“放”等不太好的字，不明白主子要做什么。
　　宋青蔓看着侍书离去，本不想这个时候过去，齐铭生气的样子她没怎么见过，可冷眼相待、不理不睬的态度她接受到了不少次，次次都伤人伤心。瑞珠儿端着汤盅一脸天真地催促着自家主子，她发现最近几个月老爷和夫人感情改善了一些，这个时候再加把劲儿说不定就能举案齐眉、和睦相处了。于是她特意请教了家里年岁稍长的婆子，撺掇宋青蔓给齐铭送养生汤。
　　齐铭看着桌上的和离书心烦意乱，这本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不知为何今日他写的时候却迟迟不肯落笔。宋青蔓平时安安静静的，看到受苦受难的百姓会忍不住红了眼圈，对瑞珠儿也是当作妹妹一样疼惜，让她做的事也能很好的完成，甚至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就这样养着她一世也不是不行。齐铭脑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他冷静下来又想，宋青蔓是个好姑娘……既然是好姑娘，那为什么不能好好对待她一起携手过一生呢？
　　“夫君。”
　　齐铭蓦地抬头，说曹操曹操到，宋青蔓换了身青色的衣衫，如今还冷，她在外面罩上了厚厚的斗篷毡，他的眼角不自觉染上了一抹暖意，出口的声音也柔和了不少：“夫人外面冷，快进屋来。”
　　宋青蔓接过瑞珠儿手里的托盘，把汤盅放在齐铭书桌边角上，一瞥眼看见桌上杂乱的纸上压着一本志怪小说，眼睛里一下迸出了光芒。
　　“这是？”
　　“这是厨房里专门炖的养生汤，夫君趁热喝了罢。”宋青蔓目光依旧停留在小说上，惊得齐铭背后隐约冒出了冷汗，生怕她看到下面压着的和离书。
　　来不及多想，齐铭伸手握住宋青蔓的手腕，以身遮挡书桌，看着她说道：“多谢夫人关心。这些时日大伙都辛苦，让瑞珠儿再拿一副碗勺来，你也喝汤补补。”
　　宋青蔓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瑞珠儿很开心看到他们俩和睦相处，连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至于拿碗勺什么的她先逛半个时辰先。齐铭轻咳一声，揭开汤盅盖子，闻着满盅的药味苦笑。
　　“夫君……”
　　宋青蔓刚说了两个字，门外忽然刮进一股寒风，灯台烛火摇摇晃晃，照得屋子里影影绰绰看起来有些吓人。宋青蔓胆子小，登时就“啊”了一声，吓得脸色苍白。齐铭快步走到门口关上门，没想到这阵邪风劲儿大，刮到了挂笔的笔架子，架子重重地倒在砚台上，尚未干涸的墨汁溅起来，打在书上斑斑点点。宋青蔓眼尖，一把抄起那本志怪小说，拭干墨点，又扭头去看下面的白纸，好在书挡了大半，纸上只沾了两三点，没有多大影响。
　　宋青蔓放下书，拿着手帕去擦纸上的墨点，只是一瞥，人就定在那里不动了。
　　齐铭收拾好一切，转身一看心想，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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