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

　　还是同样的马车，还是同样的路线。
　　宋青蔓气定若闲地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心却紧张得怦怦直跳。对面的齐铭似乎胸有成竹，一脸淡定地看着宋青蔓，看到她那掩饰不住一直抖动的睫毛，会心一笑。昨天他告诉宋青蔓要到陈府做客，宋青蔓就不自觉地表现出紧张情绪，不是紧张地揉手绢，就是不小心打翻了杯子，虽然她一直在强撑掩饰，可并不是很奏效啊……齐铭眼睛一眯扬起嘴角，这样的宋青蔓有点可爱。
　　“别紧张，陈老太太很和善的。”齐铭颇有好心地安慰宋青蔓。“老太太信佛，心肠总是柔软的。”何况宋青蔓的那副绣品实在是精致，寿辰那天陈府仆人展开的时候，连他都看得失了神，陈老太太没理由会不喜欢。他看着宋青蔓睁开了眼睛，那睫毛微微上翘，忽然想起那日宋青蔓自信的神情，不由地心软了一下。齐铭右手搭在左手上，食指中指无规律地敲击着，暗忖偶尔对她好一点也可以。
　　宋青蔓没听出齐铭话里的温柔，以为他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只是抿着嘴点了点头。这一路上她一直在给自己鼓气，只是她一想到齐铭那天的话心里就忍不住紧张，陈老太太可是他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正踌躇着，蓦地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用力一握，她怔住看见齐铭凑近的俊朗的脸，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了一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同于上次到访的招待，这一次等候在门口接待他们的除了丫鬟小厮，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子，面容沉静安详，身着上好的颜色偏素的衣料，光是站在那里就浑身散发着端庄不容冒犯的气息。宋青蔓整理了一下衣裙，扶着齐铭的手下了车，那婆子立马走上前行礼道：“齐夫人安好，奴婢是老太太房里的轻素，特地在此迎接夫人。”
　　宋青蔓猜度着轻素的地位，连忙回了半礼，却发现自己的手仍然被齐铭握着，轻轻抽回了手，觉得有点奇怪，难道他也紧张了？
　　陈老太太前几日才祝了寿，虽说虚岁已经六十二了，可看上去跟五十左右的妇人差不多，一双桃花眼不经意地一瞥，瞬间让人想到风韵犹存四个字。宋青蔓更加紧张了，这跟她想象中的陈老太太不一样啊，原以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现在看来却是个优雅端庄的贵妇人啊。这一急，她的鼻尖慢慢冒出了汗珠，脸颊也红了起来。
　　“齐夫人请坐，这是今年新摘的茶叶，用露水冲泡，你尝尝可合口味？”
　　宋青蔓拘谨地尝了一口，入口清甜，回味甘香，果然是好茶。
　　陈老太太给轻素使了个眼神，轻素转身进屋捧出一件东西，宋青蔓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绣的那副《寿星献桃》，立刻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这是齐大人带来的礼物，老婆子十分喜欢，如此精湛的绣工真是难得。听齐大人说，这是齐夫人亲手绣的，夫人的一双巧手真是叫人羡慕啊。”
　　“陈老夫人过誉了。”宋青蔓脸红着回应了一句，却又不知该再说点什么，露出矜持的笑容。
　　陈老太太看出了宋青蔓紧张的情绪，难得地扬起了嘴角，莫名地挺喜欢这个小媳妇的。
　　却说齐铭这边，陈之奚从府衙回来换了身常服，一进门得到了小厮的回报，刚走到前堂就看见齐铭正坐着出神。他对这个年轻人有印象，之前他看了齐铭对离县脱困的计划文书，不仅觉得可行还觉得很好，于是叫人查了齐铭的背景，在得知齐铭被安排到离县的原因之后对此人更加好奇了。虽然现在皇室明争暗斗，可明眼人都看出五皇子的实力远高于其他两派，像齐铭这种刚入仕的官员投靠五皇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陈之奚暗自冷笑，五皇子靠着静贵妃母族势力收罗了不少官员，看似掌握了大半个朝廷，可十皇子占着嫡出的正统身份也分了不少势力，较真而言二者势力其实相差不大。而大皇子凭着多年的运筹帷幄，真实的实力绝对不止现在看到这么简单。所以他权衡再三，投在了大皇子门下。齐铭此时想结交他，莫非是改变主意要投靠大皇子了吗？果然仕途受挫之后，人就会变得成熟起来。陈之奚冷哼一声，走了进去。
　　“下官见过知府大人。”齐铭一直注意着门口，刚看见陈之奚的衣角就站起身来行礼问好。
　　陈之奚挥手让齐铭坐下，叫仆人换上热茶，徐徐喝了一口才说道：“齐大人的文书本官已经看过了，其中不乏有良策。只是离县常年贫困，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其中原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齐大人可明白？”
　　“下官明白。离县土地贫瘠，本不适合大面积种植；气候多变，譬如这五月，阴雨天多达一月有余。再加上……”齐铭突然顿了顿，他抬头看着陈之奚，想了想还是继续往下说，“再加上官府赋税繁重，普通农家根本交不上，家里的青壮年全部充了徭役。这样一来没劳动力的人家越来越多，别说脱困了，能保住离县一方百姓生存下去就是难题。下官走访县城多日，听到全是前任知县王大人在任上不仅无作为无建树，还为了政绩强制离县百姓超量充役……”话音刚落，齐铭一撩衣袍拱手跪下，难掩满腔愤懑，“身为一县父母官，下官冒昧问大人一句，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陈之奚上下打量着齐铭，似乎在判断他是做戏还是真为民请愿，一盏茶的功夫才起身扶起齐铭，笑道：“齐大人真是我朝难得的好官，是本官一时失察才容忍王程在离县为所欲为。本官已经批复文书，齐大人回去便着手实施，离县所需物资都由知府拨发……齐大人，本官拭目以待啊。”
　　齐铭作揖，装作感激陈之奚赏识的样子，在陈之奚低头喝茶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
　　回家路上，齐铭心情大好。车厢后面堆积着好些礼物，都是陈老太太送给宋青蔓的，看来是喜欢她了。
　　“夫人今日劳累了，陈老太太那边可曾为难你？”
　　“老太太为人和善，只是同我说了些闲话。”宋青蔓顿了顿，简单地应了一句。
　　齐铭双手抱胸，仔细瞧着宋青蔓，此时夕阳西下，黄澄澄的阳光从飘拂的帘子缝隙断断续续漏了进来。有个角度正巧照在了宋青蔓的右脸上，齐铭似乎由此看到了她鬓边细细的绒毛，他心中一恸，对面坐着的搽脂抹粉的女子是他的妻子……齐铭深深呼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移开目光，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刚回到离县，齐铭就下了车，吩咐车夫将宋青蔓送回县衙。宋青蔓鬼使神差地掀起窗帘，看着齐铭愈走愈远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正如齐铭所料，陈老太太果然很喜欢宋青蔓的绣技，时常接她过去陪着说说话，宋青蔓一回生二回熟，顺着陈老太太的喜好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有了陈府的青睐，附近县城的县令夫人也闻风而来，一会儿是赏花会，一会儿是品茗宴，宋青蔓每次都告知齐铭，齐铭为她筛选过后，她才回帖赴宴。
　　很快半年过去了，宋青蔓惊讶地发现县衙里增添了一批衙役，连后面的房舍也收拾了四五间出来。偶然间听侍书提起街上开始有小摊贩摆摊，临街的商铺也陆陆续续开张，最近几日甚至有货物车出入城中。她不清楚齐铭使了什么招数让离县渐渐好起来，不过看到离县百姓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她觉得齐铭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哈，好冷啊……”瑞珠儿哈着气搓着手小跑进屋，立着炭火炉前暖身子。
　　“今日是除夕，告诉王伯额外支笔钱给灶上，晚上多添一荤两素。”宋青蔓放下书，天气冷起来之后她就没动手绣东西了，冻僵的双手会影响绣品的质量。齐铭书房里有不少他带来的书籍，某天他见宋青蔓闲来无事，特意让侍书引宋青蔓到书房挑书看。
　　瑞珠儿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宋青蔓连忙叫住：“外面冷，你再披件外套。半个时辰后你到书房看看，若是老爷回来了再过来回我一声。”瑞珠儿一边答应，一边小跑出了门，她掀起厚重的门帘带来了刺骨的冷风，冻得宋青蔓鼻子一痒，重重打了个喷嚏。
　　明年就是她嫁入齐家的第三年，日子过得很苦却也很平静。宋青蔓从枕头下掏出一块靛蓝色的手帕，一角绣着展翅翱翔的白鹤和一个小小的不是很显眼的“蔓”字。这是她待嫁时绣好的，原本想在新婚之夜送给将要携手度过一生的夫君，没想到快三年了这手帕都没能送出去。
　　宋青蔓叹了口气，将手帕打开重新叠好，藏在了柜子最下方的角落里。
　　如今她不想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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