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

　　赵世明看着眼前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兵士，心里非常难受，他浑身都是刀伤，刀刀深可见骨，血肉外翻叫不少医师看了都胃里翻腾作呕。赵世明已经吐过一遍了，现在的他拿着白布静静站在一旁。兵士整个人已经没有了意识，干涸的嘴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一个拄拐瘸腿的兵士抹着眼泪说他一定是想家了。
　　“赵医师，盖上吧。”
　　赵世明猛地一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那人一跳，连日的疲惫早就刻画在赵世明的肌肤里，不过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赵医师……”
　　“他还活着。”赵世明异常坚持，这段时间他亲手送走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战争一开始就不断有人伤亡，横尸片野、血流成河。
　　那人重重叹了口气，一把抓住赵世明颤抖的手腕，劝道：“他活不了多久，与其如此痛苦不如……”
　　“我说，他还活着！”赵世明突然爆发，高声抗议道。
　　那人不再坚持，只是静静地看着赵世明，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个救世之人。”
　　赵世明没有接话，他叫小徒打开医箱，慢慢又小心地清理着伤口，毫不吝啬地用药，然而终于没能从黑白无常手上抢过这条人命。兵士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赵世明只觉浑身无力，跌坐在肮脏的地上。他的眼眶空空如也，干涩得生疼，一点泪也流不出来。人们都说绝望至极的人已经不会流泪了，他现在似乎有了这个体会。
　　“程医师。”小徒愕然，连忙拉了拉那人的袖子，“赵医师他……”
　　“没事，他只是累了。”程天晟叫人把死去的兵士抬了出去，亲自上前搀起赵世明，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忍，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赵世明回到军帐里蒙头大睡，整整睡了一日，整个人像被什么抽空了灵魂一般，徒留躯壳在这世上游荡。程天晟忙里偷闲过来看了他几次，他比赵世明大了十一岁，自然也比他看得多经历得更多，生死在他面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赵世明刚来的时候鲜活积极阳光，活得跟他们这些老医师完全不一样，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抱负，他说他要医治所有人不分高低，要从死亡线上救回所有人不分贫富，这口气大得不像话。其他医师都嘲笑他的幼稚，唯独自己从心底欣赏他那份勇气，或许是在无边地狱看到的黑暗太多，有一点阳光就妄想牢牢抓住吧。
　　“你若是醒了就起来喝点粥。”程天晟把热粥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对蒙着头睡觉的赵世明说道。
　　赵世明确实已经醒了，但他不想睁眼看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性贪婪欲望带来的黑暗。他曾立下志向，要学医救人，可现在他连给他们减轻痛苦都办不到。果然废柴就是废柴，读书不能扬名立万，学医也不能拯救苍生……赵世明在被子里低低发笑，自我怀疑。
　　程天晟耳尖，略加思索用力掀开了赵世明的被子，看到他披头散发快要疯魔的样子心又不自觉地软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么温柔了：“赵世明你这是什么样子！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身上肩负的任务！医所还有很多病人等着你去救治，你的手天生就是要治病救人的，为什么现在要放弃？”
　　“我救不了人，救不了任何人……”赵世明呢喃道。
　　“生死有命，有些时候死亡并不代表消亡，那些死去的战士都深深刻在大盛的命脉上，所有人都记住了他们，他们与大盛同在！”程天晟一脸严肃地看着赵世明，“你我或许这一世救不了很多人，但我们尽力去救了，这就是我们身为医师的责任。”说罢程天晟也不再劝，转身离开了，赵世明太年轻，总有些事情要他自己去想通才行。
　　医所里的空气充斥着浓烈的味道，那是血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程天晟半日已经治了四个人了，三死一生，活下来的那个左臂缺了，痛苦得直哼哼。此时他返回医所看着里面痛苦叫喊的兵士和一脸麻木的医师，双脚突然定住半步都不想挪动，他觉得有些累，抬头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没有回过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来了。”
　　赵世明眼睛的血丝消去了许多，取代而之的是熠熠生辉的生气，他挽起长袖，纵身投入了与阎王抢时间的斗争中。
　　夜幕低垂，赵世明终于有了休息的机会，前方战事不再胶着，火线下来的兵士说石漠人已经攻破防线，将军下令全军弃营撤退保全实力。赵世明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终于让他超负荷的大脑有了清醒的时刻，边线一破，石漠大军进攻的便是宣平，齐铭他们怎么抵挡得住？因为战事突起，他跟齐铭断了联系，如今就算是提前给他报个信也无济于事……赵世明有些着急，看着铜盆里水中的自己，连日的辛劳、不修边幅，他的下巴已经长出了胡茬，摸起来刺刺的有些发痒。怎么办、难道这一次他连朋友都救不了吗？
　　“赵医师，这么晚了还未歇息？”程天晟路过，看到在帐篷外发呆的赵世明连忙招呼了一声。
　　赵世明挺感激这个程医师的帮助，若非他当头棒喝，只怕自己要颓废下去了。于是他有礼地道了声谢，跟程天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原来程天晟就是云州人，家乡是个小山村，依山傍水十分安宁祥和。家里有兄弟姊妹，就他一人最受父母疼爱，舍了一生积蓄供他到县城的药堂当学徒。他也是万分争气，不出五年就能独立行医，在村里给乡亲们看病抓药过得很舒坦。后来兄弟娶妻、姊妹出嫁，为了给他们挣聘礼和嫁妆，他应了军队的差事，从军做了军医，每个月都只留十两银子傍身，其余全送回了家里。有了他的支持，家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父母面上有光，兄弟姊妹也生活得幸福美满，于是他就一直待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十年。
　　赵世明眉头一蹙，十年前正是主帅易帜的时候。他仔细观察着程天晟，不知他是否知道什么秘密，“程医师是军中老人儿了，不知是否有见过呼延大将军啊？”
　　程天晟脸色一变，轻咳一声：“赵医师，夜深了，抓紧时间休息吧，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他忽而又回头说道，“有些人有些事在军中是禁忌，赵医师还是不提为妙。”
　　赵世明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赶紧几步上前与程天晟并肩而行，嘴里只说：“今夜天气甚好，程医师不如与我一起走走？”
　　程天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赵世明一脸好奇藏都藏不住叫他无法拒绝，只好放慢脚步带着赵世明往人稀的地方去了。因为伤兵太多，夜晚执勤的小队人数锐减，基本集中在上官军帐和粮仓周围巡逻，一时间很多地方都空了起来，成了无人看管的缺口。程天晟就是带着赵世明找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样说话不会被人听见。
　　“我虽然是十年前来到军中，但是并未见过呼延将军。”程天晟回忆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时呼延将军已经交了兵符，他手下的亲信都跟着走了，被赵将军换上了赵姓亲信。我记得现在的宣威将军在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小的宣节校尉，因和赵将军是亲戚，连升三级，晋升神速。”
　　“宣威将军？”
　　“嗯，宣威将军赵成凡。”程天晟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对这个名字反应有点生硬，甚至带了点怒意。
　　“赵成凡有什么不妥吗？”赵世明敏锐地察觉到程天晟的情绪波动，连忙追问。
　　程天晟咳了一声，很快收住了话头：“没什么，不过是这些日太劳累受了风寒，方才有些头疼。”
　　赵世明明知他在撒谎，却不能揭穿他，只好草草结束了这次谈话。回到帐中，小徒已经睡下多时了，他也是熬了很多天，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赵世明没有惊动他，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床铺脱了鞋躺上去，睁着眼睛睡不着。程天晟的表情有异，那个赵成凡一定有问题。赵世明努力回想，无奈他只是一个新来的军医，根本没法接触到高层，连赵成凡是个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看来突破口还是在程天晟的身上，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口，这是个问题。
　　石漠人没有乘胜追击，意外地给了赵家军撤退的时间，然后大军开拔往宣平、宣和方向去了。赵家军有了喘息的机会，不仅没有退回守护城池，而是往绵州方向撤退，不惜翻山越岭，不知是做的什么打算。赵世明本打算找机会离开大军，回宣平和齐铭一起守城，但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程天晟没事儿就跟他腻在一起，让他找不到空隙。赵世明心里有了计较，莫非程天晟对他起了疑心在监视他？
　　走了几日，大军并没有撤退多远，伤兵太多，行军速度慢了很多。赵世明一边给伤员换药，一边偷偷观察着程天晟，这个男人做起事来一丝不苟，监视起他来也非常尽职，心里应该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的脚绑住。赵世明不知道齐铭已经从范辛学那里得知赵成凡有问题，也不知睿亲王和齐铭是一个船上的，他很着急，想把消息送出去。之前帮他们联系的那个人在战场上牺牲了，连尸首都没有运回来，若非有伤员还记得他，赵世明甚至都不知道他死了。赵世明心里有事，手上不免有些没轻重，痛得那个兵士叫了一声，惹得程天晟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聊聊？”程天晟主动邀请赵世明，他已经处理好手边的事情，走过来帮赵世明。
　　赵世明点点头，麻利地给兵士包扎好布条，吩咐小徒照顾，然后跟着程天晟往草丛深处走去。
　　程天晟走了一会儿忽然回头一笑，对着赵世明笑道：“你胆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这荒郊野外的，少个人不会有人追究。”
　　“我若怕死就不会跟你过来了。”赵世明梗着脖子回答，现在醒悟过来有什么用，还不如表现得硬气些。
　　“哈哈哈哈哈……”程天晟仰天大笑，笑得连声咳嗽起来，又笑又咳嗽的样子特别滑稽，赵世明禁不住也笑了。好一会儿程天晟才抚平了情绪，嗓子已经咳得冒烟，沙哑着说道，“你呀就是太天真，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信任。”
　　赵世明不可置否地看着他，眨眨眼表示不赞同，程天晟耸耸肩接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也知道你想打探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很危险。”
　　“你是赵成凡的人？”赵世明瞪大了眼睛，有点不相信地问。
　　“不是。”程天晟立马给出了答案，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我跟赵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你有。”
　　“我？”赵世明吃了一惊，他只不过是恰巧姓赵，怎么程天晟会这么说……
　　“赵成凡就是你要找的人，你们是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们需要他的把柄，需要他勾结石漠人的证据。”
　　“！”
　　“赵成凡很小心，所有的书信来往他都不会假以他人之手，所有没有人能找到证据。”程天晟不顾形象席地而坐，草丛潮湿，很快他的衣摆就有些湿润了，“不过也因为他过于小心，石漠那边的书信他都没有焚毁，应该是藏了起来，这个消息应该对你们很有用。”
　　赵世明这才有些警惕起来，紧张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到底是谁？”
　　程天晟笑了，仰起头看天，似乎天上有什么他怀念的人一样，喃道：“我？我是程天晟啊。”
　　赵世明想不明白他的用意，索性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烦躁地揪着野草，说道：“即使知道赵成凡勾结石漠人有什么用，我现在困在这里根本送不出去消息……你能帮我离开这里吗？”
　　“你信我？”
　　“当然。”赵世明一口答应，这个时候他只能信任他了。
　　程天晟冷哼一声，似乎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拍拍衣服转身走了。赵世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却听见程天晟微怒道：“刚刚不是告诉你不要信任任何人吗？”
　　赵世明也垮了脸，语气生硬了很多：“我若有半分把握也不会求你，但是现在我朋友有难，即使知道是陷阱我也愿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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