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逢

　　重逢（女主篇）
　　我有多久没有到这里来了？我坐在这棵粗大的梧桐树下的石凳上，看着落叶一片一片的在秋风中飘落下来，就像飞舞着的袅娜的仙子。
　　曾经我是多么羡慕这落叶，羡慕它的自由，羡慕它的洒脱，羡慕它来去的悄无声息。甚至于一度我想和它一样，从高处悠然的落到地上。
　　是的，曾经我真的这样做过！
　　“妈妈，你看这叶子多好看！”儿子欢蹦到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把他用心拣来的火红的梧桐落叶。
　　“是的，很好看！”我爱恋的摸摸儿子的小脸，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说，“你看你能不能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好，我一定能找到！”儿子信心满满的跑了。
　　看着儿子拣拾落叶的情景，我的记忆忽地回到了从前：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一到秋天的傍晚，便也会有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路旁厚厚的落叶里仔细寻找两片相同的叶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一个秋日的斜阳都映照过他们的身影。只是不记得了从初中的哪天起，女孩开始只拣拾一片她认为最美的，男孩也只拣拾一片，然后俩人凑到一起，看拣拾的落叶有多大的相似性。若是差不多一样的，女孩的心便会像飞舞的落叶，立刻雀跃起来，男孩也会受到女孩的感染，心情变得格外轻松、愉快；而一旦俩人拣拾的落叶差异很大，女孩便接着成了霜打的叶子，落寞的一路无言，任凭男孩怎样的哄逗，她总是不开心。其实男孩不知道，在女孩的心底，这两片叶子寄托了她的心事——她与他的情缘！
　　曾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可日子真的过的太快了！二十来年的时光，二十来年的快乐、忧愁、感动、悲伤……竟似在一瞬间都统统被风吹走了！
　　“你还是这么爱这里的落叶！”一个似乎是久违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那双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眼睛！
　　是的，是这双眼睛！还是在那浓浓的眉毛下面，也还是一样专注的眼神！我都不记得我曾有多少次凝视过它、多少次亲吻过它！我更忘记了我有多少次为它朝思暮想、彻夜难眠！八年前，它是属于我的！可刚刚过去的这八年，它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而以后也将仍然属于那个女人！我恼怒吗？我怨恨吗？我曾幻想过，再见到这双眼睛时，我会如何的心潮澎湃！可是，今天，在分别了八年之后的今天，当我又一次见到它时，我的心脏居然没有舍得“砰砰”地用力多跳几下！
　　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脸上没有重逢的惊喜或怨恨，眼里也没有泪光！他的脸上没有愧疚，眼里也没有了疼惜！
　　我该失落吗？
　　我只是转过头看着他，他的眼里满是深邃，已不再是当年我一眼便能看穿的模样。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一如多年前他拥我在怀的幸福神态！
　　多年前……
　　多年前那个秋日的夜里，也是在这近旁的梧桐树下吧，他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他会矢志不渝！甚至不惜以头撞树，只为逃脱他父母明日为他安排好的婚礼！
　　那一夜的一别到现在已有八年有余了吧！
　　他应该听说了，在他结婚的那天，我站在父母家四楼的阳台上，听着他结婚的喜乐，想象着他将看到我时的痛苦和悔恨，像他曾拣拾的落叶那样，从上面毅然决然的落了下来。只是结果我没能像落叶那样优雅，那样悄无声息！后来我想，也许落叶并不是如我们所见到的那般悠闲、从容，也许从一开始它就是痛苦的，只是它的痛苦我们无从了解。
　　可我的痛苦他难道也不了解吗？
　　当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和死神抗争时，我是多么想他！多想他能走到我的病床前，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告诉我，别怕，有他在！可是没有！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即使我想得痛彻心扉，甚至神志不清，他都没有来看过一眼！甚或让别人捎过一言片语都没有！
　　痛苦！痛苦！在痛苦中涅槃之后便是成熟！
　　当好友把他的一张照片交给我时，我对他的心就彻底死了！照片上的他脸上满溢着幸福，依然有我熟悉的气息。可是他拥着的人已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面容姣美、笑意盎然的女人！那女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两手竟与他的手十指相扣！她穿一件宽大的蝙蝠衫，肚子微微隆起，大概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那一刻我的泪滂沱而出！二十多年的相识，十多年的相爱都历历在目啊，可是说变就变了！说没就没了！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坚强的活下去，要好好的活下去！
　　我转回头，看到不远处在儿子拣落叶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女孩，那女孩高高的个子，眉眼里依稀有他的影子。
　　“你也是来接孩子的吧。”我的眼睛不离孩子，看着他们交换落叶，一如多年前我和现在在另一个石凳上坐着的那个男人一样。
　　“是啊——你看，孩子们都大了……”
　　他的声音里似有歉疚吗？
　　我扭过头去，看着他。他的眼也正在看着孩子们。也许这一幕也让他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高中时我们私定终身，大学里更是形影不离。可是这一切，统统抵不过他现在岳父的官职，抵不过给他一个好工作的许诺！对于他父母的势利，我无可厚非。可是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够在我还徘徊
　　在生死边缘时，在他的誓言还言犹在耳时，就和另一个女人沉浸在温柔乡里呢？况且这个女人是他发誓说不会娶，不会碰的！
　　“妈妈，那个姐姐抢了我最美的叶子！”儿子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揽过儿子，望着他气愤的小脸，郑重的告诉他：“儿子，那片叶子未必就是最美的。你之所以觉得它美，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更美的，等你找到更美的了，你就会知道刚才那片根本不算什么！”
　　儿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跑去拣叶子了。
　　“你儿子很漂亮，像你！”他似有所思的说。
　　“不！你没有见过他父亲，他其实更像他的父亲！”我对他笑了笑，说。
　　他注视着我，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眼睛，慢慢的转回头去，没有说话。
　　我也转回头，望着金黄的落叶层层叠叠的铺在路上，我知道，对他而言，其实我根本不算什么！而现在，对我来说，他又算什么？
　　忽然间，我觉得我对他的恨已全消！因为，爱也已全消！

　　重逢（男主篇）

　　我又看到小曦了！
　　她仍旧坐在那个石凳上，那个她自小就情有独钟的石凳！多年前，我曾和她爬到石凳下面，在它的反面写上我和她的名字，这么多年了，名字肯定早就没有了吧！
　　我躲在车里，远远的看着她，她依然是那样纤瘦，秋风拂过她的长发，长发便丝丝缕缕的贴在她的脸上，她竟无心拂去，眼睛始终望着远方，她在想些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处一个小男孩正蹦跳着捡拾落叶！一刹那间，我的心似被猛扎了一下，钻心的疼！
　　这幅画面，我曾是多么熟悉！在我童年、少年时代，这情景不是每个秋天都上演吗？唯一不同的是，那时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闭上眼睛，使劲的甩甩脑袋，想把这些记忆统统甩出脑外，可它们似乎都生了根，根须连着我的血肉，让我拔不起，又放不下！
　　“爸爸，我也想去捡落叶。”女儿突然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把我从痛苦的深渊里解救了出来。
　　“嗯——”我沉吟了一下，道，“去吧！”
　　我知道，时隔八年，我终是要面对她的！女儿听了我的话，一溜烟的跑下车。我也下了车，忐忑的慢慢走向她。我知道，这过去的八年时光，已让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爱哭的小女孩了。可再见到我，她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爱？恨？抑或漠然？可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我走到她的跟前，都没有发觉。我的心里一下没了恐惧，一切似乎回到了童年，她不还是以前那个专心致志的小姑娘么？我记得，以前每当她出神的时候，我总是蹑手蹑脚地转到她的身后，拿一棵小草或拂她的耳朵或一下晃到她的眼前，她总是一下惊跳起来，一看是我，便嗔怪地一手抚着胸，一手轻捶我的胳膊。可现在我还能再吓她吗？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你还是这么爱这里的落叶！”想到以前，我的脸上竟带了笑，记忆依然是美的！
　　她似乎被吓了一惊，身子怔了一怔，转过头，对上我的眼睛。那是往日里会含嗔、含笑、含悲、含怒的一双眼睛啊！此时，它含了什么？我读不出！我知道，八年前，在我结婚的那天清晨，她从四楼上跳了下来；七年前，她嫁了人；六年前，她生了儿子。她这八年的每天，我都知道啊！她痛苦时，我的心便悲伤；她快乐时，我的心比她雀跃！
　　是的，八年的时光，虽是我们各自娶嫁，但我的心何曾离开过她一秒！
　　还记得我结婚的那天清晨，我满脑子都是她的音容。我不是没有拒绝过这次婚姻，可有心脏病的母亲以死相逼，我又能如何呢？那些天，我一直盘算着，等结了婚，遂了母亲的愿，我便对新娘子实施冷战——不理，不碰！时间一久，她定会提出离婚的，那样母亲也不会怨我了。
　　可是婚礼还没有结束，王阳阳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陈斌——陈斌——”刚刚还人声鼎沸的礼堂，霎时便安静下来，大家齐刷刷的都以惊异的目光看向她，只见她竟满脸的泪！她跑上来，一把扯住我的袖子断断续续地说：“小曦——小曦——跳楼了！”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呜咽，我疑心自己听错了，赶紧问她：“什么？”
　　“小曦——跳楼了！从四楼跳了下来！”说完，王阳阳蹲下身，竟在喜宴上痛哭起来！
　　我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起来，嗓子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我不能顺畅的呼吸。耳边也一点声响没有，死寂的可怕！但我的心里似乎还是雪亮的，我知道小曦死了！但是我没有悲伤，反而有些轻松，于是我对他们笑了一笑。
　　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像过了很久，表哥跑过来告诉我说：“小曦没死，已经抢救过来了！”我茫然的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表哥冲我点点头，我知道表哥是不会骗我的！堵在嗓子里的东西忽的沉到了肚子里，我的泪紧跟着涌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我嚎啕大哭！
　　以后的十多天，我没有跟母亲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理我的新婚妻子，虽然她们日夜不停的守着我。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抽烟，喝酒，摔东西！王阳阳不时的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小曦的病情，还问我要不要去看她？可我如何去看她呀？她深爱的男人，她以死托付的男人，已成为别人的丈夫！这让我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去面对她的深情？
　　在一个醉醺醺的晚上，我依稀看到了小曦，她闪亮的眸子里依然是无限的关切。那一晚，我搂着她哭了。可第二天却发现睡在身边的人竟然是令我生厌的妻子。我更加觉得对不起小曦，更觉得无颜去见她！
　　后来王阳阳告诉我，小曦的情绪很低落，甚至不配合医生的治疗。我明白她的心已随着我的婚礼死掉了。于是我狠心地让表哥给我和妻子拍了一张“亲密照”，让王阳阳带给小曦。我知道，这个时候，死心甚至是仇恨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你也是来接孩子的吧。”小曦眼睛看向孩子们，幽幽地问我。从声音里我听不出她半点的情绪！
　　我收回思绪，也看向远处，那里我的女儿和她的儿子正一起玩的高兴，像极了童年时的我们，那样的无忧无虑！我说：“是啊——你看，孩子们都大了！……”
　　听到这话，她倏地转过头，望着我，用眼光在我脸上扫视了几个来回，似乎在寻找什么。这曾是多么熟悉的表情啊！以前，我对她撒谎时，她常常是以这样的眼神拷问我的。
　　可今天，如何等同于以前！
　　“妈妈，那个姐姐抢了我最美的叶子！”不知何时，她的儿子跑到了她的眼前。他生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俨然如他妈妈儿时一样。
　　她揽过儿子，似有所指地说道：“儿子，那片叶子未必就是最美的。你之所以觉得它美，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更美的，等你找到更美的了，你就会知道刚才那片根本不算什么！”
　　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就又跑去捡落叶了。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她“更美的叶子”！我应该感到欣慰啊！可我的心底却莫名的有些失落。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你儿子很漂亮，像你！”
　　她忽地对我粲然一笑，说：“不！你没有见过他父亲，他其实更像他的父亲！”
　　我注视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儿子的父亲，我如何没有见过？那是我大学的挚友啊！那一年，她拄着双拐出院，却执意要坚持上班。我如何放心她每天四趟挤公共汽车！看着她在站牌下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看着她倔强地一步一步在雨中行走，我的心就抽搐着疼！可是我只能做个旁观者！她冷漠地拒绝和我有关的所有人的帮助。很明显，她不想让她的生活里再掺杂一点有关我的色彩！人说“爱之深，恨之切！”她恨我，应该痛入骨髓了吧！后来，我大学的好友周浩从外地调到这里。这个周浩，是我所有亲朋好友里她唯一不认识的一个人。于是，我便恳请周浩去照顾她。我们一起商定了如何制造他们的相遇，如何制造他们一路同行。后来，慢慢的周浩竟然爱上了她！是啊，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接近她便总会爱上她的。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坚强！周浩向我保证过要用他的真情让小曦把我渐渐从记忆里清除。
　　看来，他真的做到了！
　　我垂下眼睛，悄悄的拭去眼角的泪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但是我知道她就在那静静的坐着！知道她幸福的活着！这难道不也就是我的幸福吗？
　　风起了，树上的叶子“沙沙”的唱着，又一个秋天！时光流逝，也许能冲淡记忆，但是永不会冲淡我对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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