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月

作者:金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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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心悦目


      摄政王应下来的事从未食言过,西泠月在勤学殿,尚通读完《史记》便听闻南国夫人到了。

      应是摄政王指派的,前来传话的小内监很是殷勤周到:“奴婢前来禀报万岁时,夫人都已经过了垂黄门,都说宫廷一步一楼台,壮丽是壮丽了,可累了奴婢一路紧赶慢呢。路上耽误的这会儿功夫,夫人定都已经到了玉溪宫了。”

      他递着话竟还邀起了功,西泠月心早都已经飞到玉溪宫,只草草的夸了他两句,命内监们摆驾玉溪宫。

      小内监口齿伶俐,路上还不住嘴的说:“万岁爷莫要着急,夫人身子硬朗着呢,雍容华贵的,奴婢初见着她老人家,还以为是哪宫里的太妃娘娘呢。”

      一旁的的徐得海执手中的拂子抽了他一鞭子,寒着脸:“碎嘴的腌臜货,万岁爷面前也容的你胡言!南国夫人是怎样的身份,那些个太妃娘娘如何能比的上!待晚上下了职,自去敬事房领二十嘴巴子!”

      二十的嘴巴子,这小内监着实该得。

      照民间的说法,南国夫人赵氏乃是前孝仁皇后皇后的母亲,先帝爷的丈母娘,天子的外祖母,先帝亲封的夫人,长了那些太妃一个辈分。小内监将南国夫人比作太妃,便是拖出去打死也不亏。

      说话间便到了玉溪宫,早有内监高唱:“圣上驾到!”

      西泠月刚从龙撵上下来,南国夫人便随着许嬷嬷以及宫娥躬迎了出来。

      南国夫人今年也该有六十二的高寿了,因着先帝薨逝还不足一年,年初的寿宴也不好大办,只一家人聚齐吃了个团圆饭,便算罢了。

      天子和帝姬在禁中,出宫艰难,好说歹说才有内监帮忙递了礼物出去。

      算起来,西泠月已经有两年多之久没有见过她了。

      皇室凋零,至亲长辈相继离世,处境艰难困苦,陡然见到亲人,西泠月扶她起身时候,眼前都已经迷蒙一片:“大母……”

      南国夫人知道他们的处境,亦泪眼婆娑,却不敢受她的搀扶:“圣上不该如此唤臣妇。”

      她现在的身份是天子,与帝姬又有所不同,南国夫人最是识分寸,即使再想亲近也不能失了帝王礼数。

      西泠月晓得,在她的恭迎下进了内殿。

      玉溪宫同天子的永寿宫一样,地龙、炭火俱全,温暖如春。

      穿淡青春罗衫,头戴玲珑点翠,做帝姬装扮的西泠洲正曲着上了夹板的腿,在宫娥的搀扶下要下床。

      西泠月连忙制止他:“都是自家人,阿姐行什么虚礼,且坐着,咱们一道说说话。”

      她发话了,南国夫人这才也开口:“圣上宽厚仁德,乃是大庆之福。”

      早有宫娥拿了两方绣墩过来,西泠月携南国夫人坐下,叹道:“夫人寿宴之时,朕要务缠身不能亲临为夫人祝寿,心中一直惦念,幸而叔父宽厚,许夫人入宫,咱们才能相见,夫人也不必太过惶恐,咱们就似平头百姓家,随意说说家常话便好。”

      南国夫人拿帕子擦着眼泪应是。

      三人家常几句,西泠月抬眼吩咐侍立在旁的许嬷嬷:“眼瞧着就该晌午用饭了,夫人难得进宫一趟,嬷嬷且着人到御膳房点几道夫人爱吃的菜来,这里也不必你们伺候,只尽心照看好饭食便好,朕同夫人还有帝姬还要说体己话呢。”

      许嬷嬷称是,带着一众宫娥退了出去。

      待众人散净,西泠月终于敢放开,扑到她怀里:“大母……”

      没了旁人,南国夫人便也不拘着了,揽她在怀心疼的拍着她的背:“我可怜的洲儿。”

      床上的西泠洲眼也红了,曲着腿下床也扑进了她的怀里,前段日子他在摄政王面前日日提心吊胆,如今终于见到至亲,他心里那股子委屈劲儿不住的翻腾,没一会儿就哭的南国夫人胸前湿了一小片。

      帝姬顶替天子,太过惊世骇俗,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想,是以南国夫人也并未察觉有异。

      这种要命的事,西泠月早就交代过天子,也不会连累她知晓。

      南国夫人一左一右揽着怀里的一对儿可人儿,眼泪止不住的流。

      先帝还未登基时住在宫外府邸里,天子和帝姬这一对儿龙凤胎也算是南国夫人怀里抱着,嘴上亲着,看着他们由一对儿粉嫩粉嫩的小团子长成粉雕玉琢的半大人儿,说是当眼珠子一样看顾的也不为过。

      后来眼看着这一对儿心头肉落入险境,她是吃不好睡不香。

      如今好容易得以相见,她是不住眼的瞧又叹气:“那人看起来斯文和善,但内里却是黑芯子,连你舅舅也……不得不依附于他。你们姐弟两个定然吃了很多苦……”

      她不忍再说下去,人老了爱忆往事,南国夫人拍着他们的背,长长的叹息:“你们母后走的早,先帝情深,日夜悼念她,后宫也形同虚设,以至于皇嗣凋零。如今,倒让那人把持了朝政!唉,不过先帝将你们托付给他,也是用心良苦啊,若不如此,恐怕以他的狼子野心,大庆早已覆灭……”

      提及先帝和孝仁皇后,西泠月心中大恸,但费心让她入宫,不是为了感怀往事。她自南国夫人怀中抬起脸,泪盈盈的眸子里有坚定的光:“父皇将大庆交到我手中,是为护我亦是为传承祖业,我不能让大庆亡在我手中!”

      南国夫人听的怔住,天子她知道,性子不强,有些内秀,她实在没想到他会有这份坚毅!

      西泠月望着她:“请大母助我!”

      羸弱的天子终于成长,大庆也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南国夫人连连点头,因过于激动,手有些颤巍巍的,一面替她拭泪,一面应:“嗳嗳,大母虽老,却也不是只看内宅那一片天的无知老妇,大母啊手中可有些权势呢。圣上想要做什么,便大胆的去做,别怕,有大母在!”她又抬手抚了抚西泠洲的发,爱怜:“咱们的帝姬也别怕!”

      这就是至亲,遑论自己再艰难也会给予无条件的助力,西泠月强忍泪意:“事情不难,但要做的不露痕迹,舅舅已经依附摄政王,无论他心服与否,但请大母莫要透露给他以及任何人。”

      见南国夫人应声,她这才附到她耳边交代计划详情。

      *****

      自打见了南国夫人之后,天子便一改日前被摄政王吓出的病弱,精气神好了许多,一双眸子像两汪春水,眼波飞转间,摄人心魂。

      朝堂上有年轻的朝臣忍不住的往上瞄。

      坐在赤金蟠龙雕花紫檀座上的摄政王含笑抬手,点出其中一个:“孙大人以为如何?”

      忽然被指,孙司晨悚然回神,这才记起朝堂上正在商议的事情,紧端正了神色拱手出列:“臣属意削藩。现下虽四王并立,但越王的势力最大,气焰也尤为嚣张,他属地所在江浙富省,却年年拖欠朝中岁银,积攒下来的钱粮全部用于养兵享乐,臣听闻越王的一顿饭食,花样可是要比王爷及圣上所用还要繁多精美,后院美姬数不胜数,竟还仿照后宫,分封了名位。此等大逆不道,不人不臣之贼,当死刑处之。”

      坐在玉阶御座上的西泠月听的眉头一跳,削藩一事先帝在时就议过,后来因为先帝病重便搁置了,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然有朝臣旧话重提。

      她瞧着重提这人就是摄政王属意的,应是越王那边有异动,他想斩草除根,但眼下雪灾方停,国库又亏空着,实在不宜发动。

      难道是他已经有了对策,才敢肆无忌惮,以至于让孙司晨觉得有依仗,才敢这般言辞犀利?

      殿上的朝臣也是这番感想,不再商议,俱都望向紫檀座上的人,等他颁布诏令。

      玉阶上的人,秀面含笑:“孙大人虽只五品员外郎,胆识却不小,竟然敢公然弹劾起曾为大庆出生入死的越王;孙大人的口气也不小,竟又当即替本王同圣上作出了决断,判功勋卓著的越王死刑处之……”

      他顿了顿,垂眼看向底下一众惶惶的朝臣以及那个快要站立不住的孙司晨,一拍面前玉案怒声:“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发作,朝臣惊惧,即刻乌压压的跪成了一片:“王爷息怒。”

      西泠月也吓了一跳,摄政王这个人,不说暗地的手段,明面上是再和善不过,即便是惩处,也是温言善语,仿佛是施恩,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怒过。

      底下的孙司晨裤子都湿了,从朝臣中爬出来,请罪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摄政王面上震怒犹存:“孙大人既胆识过人,本王便依了你的志向!来呀,将他绑了即刻送往金陵越王府,一切全部交由越王发落。”

      至此,早朝便散了,朝臣们额冒虚汗,退的小心翼翼,西泠月上龙撵也上的小心翼翼。

      谁都怕惹上那个活阎王头目,落得个孙司晨那样的下场。

      只是她再怎么小心,也免不了一段的同路,那人的仪仗依旧在她上首半步。

      人都在跟前了,怎么也要招呼一声。

      檐角飞扬的石亭子过了一个又一个,袖袍上的黄纱罗都捏皱巴了,西泠月终于壮足了胆量:“叔父莫要动怒,居心叵测的朝臣就该处置了,叔父万金之躯,为这等小臣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本以为他该要迁怒了,没想到转脸来,却又恢复成了那个脾性温和的斯文公子:“今日朝堂所议,圣上心中做何想?”

      有了孙司晨的前车之鉴,这个问题很好答,西泠月大声道:“当然是不削藩!今个儿朝堂上不是都已经念过越王的折子嘛,他还要送世子进京长见识呢。”她像一个刚好蒙对了题目的学子,意气风发:“谁都能瞧出来,他送世子过来就是当质子的,他是为了告诉咱们,他很安分,绝没有反意,朕瞧着越王还是很忠心的!”

      外面太冷,她太嫩,出来没一会儿,挺翘的鼻尖就被冻得泛红了,她神采飞扬的说完,又拢了双手捂着到花朵似的嘴边呵了口热气,给自己暖暖,那尖尖的十指也红红的,倒像是染了最适宜的丹寇,更是明丽若仙。

      这样的赏心悦目,摄政王的微笑越发的真实:“若越王是假意,圣上可敢亲自杀了他送来的质子?”

      “杀……人?”天子颤了颤,觑着他的神色,像才尽了的江郎,再不敢再高谈阔论,小心的陪着笑:“朕年纪小还未亲政,只是随意说说,一切但凭叔父做主。”

      他笑了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臣瞧圣上近来神采飞扬,似有什么喜事?”

      她错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在他面前,她高兴也是拘谨的:“是有几件高兴的事。”

      摄政王的怒火似乎已经被她抚平,心情十分愉悦,竟有耐心听她的高兴事儿,微笑着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朕高兴的事情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叔父听来定觉无趣……”天子有些不好意思:“朕之喜,一为大母身体康泰,精神抖擞;二为,明日便到腊八了,又是朕同阿姐的生辰,朕喜吃那七宝五味粥。”

      “身为天子,不喜雨雪暂歇,灾情稍缓,所喜之事却如内帷妇孺一般,确实无趣……”他漫不经心,不愁不虑的点评两句,忽然问道:“帝姬的腿伤该好了罢?”

      西泠月忙说是:“这两天便该拆板子了。”

      他待要说什么,天空中忽然炸起了几瞬烟花,因离的远,听不清声响,只能看见绚丽的烟花散于白茫茫的天际。

      西泠月看的稀奇:“青天白日的,谁家在放烟花?”

      随侍的随堂太监刘进忠忙回道:“回摄政王、圣上的话,前日也有人放来着,应是哪家在办喜事,亦或是为了庆贺停雪,快过腊八之类的,宫外的小民们肆意惯了,往日里也是有的。”

      西泠月听后,眼里便流露出几分向往来。

      似乎是受到了感染,空中的烟花一簇接着一簇的炸,绚丽的光似乎都照到了禁中,摄政王略勾了勾唇:“自先帝龙御归天,宫中也许久不曾热闹过了,如今雨雪暂歇,又至圣上诞辰,是该像宫外一样热闹热闹,正好帝姬的腿也大好,寿宴过后,圣上可伴着帝姬放烟花玩耍。”

      没想到他竟这么宽和,天子惊喜的应下,前方便是岔路了,摄政王的仪仗拐去了尚书房方向。

      西泠月看着他走远,宽广的袍袖下的攥成拳头的一双手,还在微微颤抖。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有九窍百转千回,每每在他面前,她都觉得自己似乎被剥光了,赤/裸/裸的任他探看,而她却一丝一毫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偏他还手握大权,无可撼动。

      与这种人为敌太过可怕!

      她惧怕他,但又不得不肯定他的能力。

      案牍劳形,他心中无疑是有天下苍生的,大庆也离不开他,若是他能一心一意辅佐阿弟该多好!

      但穹顶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呢!

      她挺直了腰杆,龙撵往勤学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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