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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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大郎复仇


      武大郎今儿个乐得连嘴都合不拢,满满的两屉炊饼不到午时便告罄尽,而往常总得到未时过后方才勉强卖完。也是这次运气格外好,南村的黄员外为儿子周岁庆生,他恰巧从黄家门口路过,黄员外一高兴,将剩下的炊饼全包下了,还额外赏了他五钱银子。
      武大郎去郑屠户的肉铺割了半斤猪肉,又买了一把芹菜,一齐放在担子上,准备回家好好吃上一顿猪肉饺子。因生活拮据,他和娘子潘金莲已是三月不知肉味。他自己早已习惯粗茶淡饭的日子倒也罢了,只苦了那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眼看着她的食量日渐减少,对他的态度亦日渐冷淡,碰她一下都像被黄蜂螫了似的急忙远远避开,他心中简直比割了自己身上半斤肉还要难受!——今日总算可以博得她的一笑,再趁热打铁跟她亲热一番,想来她是不会拒绝的,嘿嘿。
      想到此,武大郎的步履迈得更加轻快,嘴里还不知不觉哼起了《小寡妇上坟》:“人家成双咱成单,好像孤雁落沙滩,一对枕头两条毡,一个人睡觉实在难……”
      武大郎方走到紫石街口,街坊何九叔老远便问道:“喂,大郎,还有炊饼吗?”
      “早就卖光了,明日再来罢。”武大郎继续哼着小调,“我叫你家里务庄农,你一心就要出去赶牲灵,不知你攒下有多少,谁知你在外把命送……”
      武大郎转过两个弯,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歇下担子,向楼上喊道:“娘子,我回来了。”
      “哎呀,大事不妙,谁知他竟然提前回了!”潘金莲低声叫道。
      “那该如何是好?”一个男子悄然问道,声音中略带一丝恐慌。
      紧闭的阁楼里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别忙,我先想法子稳住他。”潘金莲抬高嗓门问道,“是大郎啊,今日怎么这么早收摊子?”
      “今儿个算我运气,两大屉炊饼全都卖光了,大伙儿都夸我们家的炊饼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又大又圆呢。” 武大郎拿衣袖拭了拭额头的黑汗珠,又咕咚了一大口水,问道,“哎,娘子,你怎么还不下来,楼上是什么响动?”
      “啊,没什么,我前日发觉你的枕巾坏了一角,在给你重新绣一幅鸳鸯戏水的枕巾呢,不想绣花针找不到了。”潘金莲又悄声问道,“西门大官人,你快越窗逃走吧。”
      这西门庆本是阳谷县的一个泼皮,靠着炒地皮发了横财,在县衙对门开着个杂货店。自幼便是一个奸诈的人,近来专在县里兜揽讼事,吃了原告吃被告,因此满县人都让他三分。
      “我可不想越窗,就从门口走,看他又能如何!”最初的惊恐之后,西门庆很快恢复了镇定,沉声道。
      “越窗?谁要越窗啊?”武大郎似乎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高声问道。
      “不好,竟被他听了去!”潘金莲暗叫不妙,转而娇声嗲气地答道,“大郎,我整日呆在家里太憋闷,想出去散散心。”
      “娘子跟着我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好日子却没过上几天,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如今咱们家的炊饼生意越来越红火,我打算制作一枚萝卜公章,上面钤刻‘武大郎炊饼’五字,在每个炊饼上都印上这一标记。若是传到京城里,被皇上尝到了,或许还能被封为御饼,我的炊饼便可批量出锅。到那时,哼,即便是本县富户西门庆,也未必敢小瞧我……”
      武大郎一语未了,突然发觉西门庆出现在眼前,而且,似乎是从自家楼上大摇大摆走下来的,不觉唬得魂飞天外,一张灰黑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半晌,他方用颤抖的手指着对方说道:“西门……庆……怎么是你!”
      “矮矬子,就是你西门大爷,那又如何?”西门庆一手叉腰,一手食指指着武大郎的额头,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你你……是从我家楼上下来的?你究竟对我娘子做了什么?”娘子是武大郎心尖上的肉儿,一想起她可能遭受侮辱,即使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不怕了。
      “你的娘子?谁是你的娘子?”西门庆嘴角噙着一丝鄙夷的微笑。
      “我……”武大郎觉得跟他纠缠不清,便索性冲楼上大喊道,“喂,娘子,娘子!西门庆有没有欺负你?”说罢,便欲上楼去找潘金莲,却被拦住去路:他往左走,西门庆伸出左臂;他往右走,西门庆伸出右臂。
      武大郎正欲不顾一切地往前直冲,忽觉衣领一紧,已被西门庆只手提起,离地尺余多高,他的双脚在空中乱蹬,似一尾被钓上钩死命挣扎的鱼。西门庆将他往旁一甩,他接连往后跌出数步,方勉强立住脚跟。
      只听西门庆哈哈狂笑数声:“欺负?嘿嘿,笑话!我与金莲两厢情愿,如鱼得水,何来‘欺负’一说?你也没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这种身不满五尺、头似冬瓜的三寸丁谷树皮,也配娶金莲为妻?好好的一块羊肉,竟然落在狗嘴里!”
      武大郎定了定心神,怒斥道:“你……分明是混淆是非,即便你是县衙的讼师,也不能如此颠倒黑白啊!金莲分明是我的娘子,我持有清河县张员外将金莲许配给我的亲笔信,即便到皇上面前评理,我也不亏!”
      “评理?”西门庆又笑开了,“这理儿就像我手中的面团儿,我想怎么捏,便怎么捏。”
      “我……我要去县衙告诉你强抢民妻,我就不信这个世道没有王法!”
      “告状是吧?你就算去京城告御状,我都不怕。我告诉你,县太爷新纳的四夫人是我干妹子,只须我一句话,就能判你个诬告罪,立马将你关进班房,那时你就能在大牢里做一辈子炊饼了。”
      “啊……这是什么世道哇!”武大郎痛苦地叹息一声。
      “什么世道?太平盛世。就凭你这一句话,我又能判你个诽谤太平盛世罪。”西门庆不可一世地说道。
      罢了!俗言道,厉害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武大郎心一横,决定硬气一回,他咬了咬牙,斗胆说道:“哼,你不要欺人太甚,等我二弟武松回来,是不会放过你的!”
      “就是那个打虎英雄武松?他一身蛮力,不过是一介莽夫而已,打打老虎倒还凑合,可是若想对付朝廷,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武大郎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招也吓唬不住对方了。其实早在三日前,他便接到二弟的书信,二弟因被人陷害,发配幽州充军。可眼睁睁看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娘子被人强占,教他如何甘心!
      “反正,凭你你怎样巧舌如簧,金莲是我武大郎的娘子,这一事实铁证如山,千真万确!”
      西门庆见武大郎屡次出言顶撞,远不像平时那般逆来顺受,不由得挥起拳头,向武大郎迎面揍去。武大郎被打得鲜血直流,鼻子歪在一边,仿佛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只捂着鼻子往下淌泪。
      “就是你从中作梗,坏了我和金莲的姻缘,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便不识相!”西门庆说罢,作势又要打过去。
      这次武大郎学聪明了,他忙用双手护着自己的冬瓜脑袋,闪身避到一边:“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说得好好儿的,为何动起手来呢?”
      西门庆见一个下马威便凑效,不觉暗自得意,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大,毕竟自己理亏在先,于是顺水推舟地说道:“我不动手也行,只是得约法三章。”
      “可是不管约法多少章,也改变不了金莲是我娘子的事实啊!”武大郎脱口说道。
      “还嘴硬,还想讨打不是?我看你是骨头又痒了!”西门庆呵斥道。
      武大郎又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嗫嚅道:“那……要不你先说说是约法哪三章?”
      “首先,从今日起,你不许再碰金莲一下;其次,我可以随时来武家与金莲相会,而你必须立刻回避;最后,不得再四处宣称你对金莲的拥有权。”
      “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呀。”见西门庆又想动手,忙将双手高举过头顶作投降状,改口道,“哎,等等,等等。西门大官人,你我何不先搁置争议,共享美色?”
      西门庆板起脸来,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哎呀,西门大官人,你我何必为了一介女子而伤和气呢,况且西武两家还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嘛。”武大郎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嗯,这句话倒有点在理儿。”西门庆难得地表示了首肯,“那你说说,怎么个‘搁置争议,共享美色’呢?”
      “啊,西门大哥,其实很简单,只须将约法三章稍稍修改一下便可。”武大郎随时窥探着西门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如何修改,你倒说来听听?”西门庆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看改成这样如何:首先,你可以随时来会金莲,到时我便出门打酱油去;”见西门庆微微点了一下头,武大郎继续道,“其次,若你不来时,我还可以碰一碰金莲嘛,毕竟她是我的结发妻子;”西门庆不语,算是默认,“最后,关于金莲的拥有权之事,你我大可以各自表述,你说她是你的,我说她是我的,反正旁人也管不着,如此你我面子上都过得去,岂不两全其美?”
      这份修改后的协议,既没有损失西门庆一丝一毫的利益,又让作为丈夫的武大郎保留了足够的颜面,实在高明至极!
      西门庆不由重新审视武大郎一番:“别看你个儿不高,心眼儿还不少啊!既如此,便依你所说,算是卖你一个面子。不过,咱们有言在先,倘若你违约,我便立刻带金莲回家,到时无论你如何严正抗议,都是枉然。”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武大郎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武大郎拍起胸脯打包票。
      西门庆着隔壁茶馆的王婆去请来村里的韩秀才,以正楷书写了一式两份协议,二人又分别在协议上签名按手印,才算完结;武大郎因不识字,只按了手印。
      “一言为定!”西门庆正欲转身出门,忽又想起一事,补充道,“还有,我警告你,在家里不许为难金莲,否则有你好受的!”说罢拂袖而去。
      待西门庆走得不见影儿,武大郎忽冲离去的方向喷出一口浓痰,“呸!西门庆,你个奸商、流氓、爆发户,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无论你对我娘子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她是我娘子的事实!对你这种强抢民妻的流氓行径,我誓死抗争到底!西门庆,我/操/你妈、你婆姨、你姐姐、你妹妹、你舅妈、你小姨子……”西门庆家满门女眷,上自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八十代,无论死活老幼均被武大郎意淫了一遍。
      武大郎犹不解恨,突然抓起一只刻有花中四君子的陶瓷茶碗一跳三尺高,向地上狠狠摔去,陶瓷碎片四溅。那是他以三十六个烧饼辛辛苦苦换来的,他还为此肉疼了好一阵子呢,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他边砸边骂道:“我砸你个西门庆,我要砸得你粉身碎骨、脑浆迸裂!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剁成肉酱喂狗,看你还敢不敢抢我娘子!”武大郎又将桌上的碟碗杯盘乱砸一气。
      恰在此时,刚卖完雪梨的郓哥经过武家,他一向与武大郎交好,听得屋里乒乒乓乓乱响,忙探身进来问道:“武大哥,你为何砸自家屋里的什物?”
      “西门庆欺人太甚,竟想强占我娘子,我咽不下这口恶气,今日正要砸死他!”武大郎拭了拭脸上的血珠汗水说道。
      “你不是气糊涂了吧?你娘子被西门庆侮辱了,你不该砸自家的什物,而是砸他家的什物才是啊!”
      “你有所不知,我们家的许多什物均是从西门庆家的铺子里买来的,我要抵制西货,将所有西门家出售的货物全部砸烂。你姐姐去年不是也被他调戏过么?只要我们所有雇主同仇敌忾,不再到西门家买货,不到半年,他的铺子就会关门大吉。”
      郓哥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道:“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好吧,武大哥,我和你一块儿砸!”
      二人一起将屋里大大小小的什物乱砸一气,起初还砸的还是西庆铺子里买来的器具,后来越砸越上瘾,竟开始砸锅瓢碗盏、桌椅板凳、门窗墙壁。郓哥砸完后,拍拍身上的灰尘告辞了。武大郎望着一地的狼藉先是放声大笑,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而凄长,令闻者亦为之落泪。
      他突然想起阁楼上的潘金莲,似乎好久没有动静,是不是吓坏了?他特别想占有她一次,无论她是否愿意!他一定要向她证明,他除了囊中羞涩之外,至少身体不比西门庆差。
      想到此,他顿时感到浑身一阵难言的燥热,便急匆匆地爬上阁楼,谁知潘金莲已是芳踪难觅,只见窗棂上栓着长长一条用床单接成的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在微风中左右摆动。或许是潘金莲怕夫君不能饶恕自己,径自越窗投奔西门家去了吧。
      望着空荡荡的绳子,武大郎只觉喉头发甜,一大口血痰从胸口喷涌而出;眼前的阁楼及屋里的家什全都变得歪歪斜斜的,如饿狼扑食般没头没脑地盖向他,不由一头栽倒在地了。

      2013年10月13日于临安无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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