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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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与东风


      细心地描完最后的一笔线条,白枫终于长舒一口气,扔下了画笔。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甩了甩麻木僵直的手臂,又有些不放心似的拿起刚画好的这张图审视起来,画上有个壮士扬鞭催马前行,青骢马的四只蹄子刨起一股烟尘,隐约遮住了后面几个手握刀枪剑戟紧追不舍的匪徒的脸,最后一个悍匪还立定身子弯弓搭箭,直对准那个壮士的后脑勺……整个画面险象环生,充满动感。
      白枫又在骏马的鬃毛和人物的衣饰上加了几笔,方才满意地放下。看看手机,已近下午1点,早过了午餐时间,她也懒得出去找小饭馆,将电饭煲插上电源,煮开水,倒上两袋“好劲道”方便面泡上,就是一顿简易的午餐。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近两年。
      白枫是自己学画画的。高中毕业后,她没有听从爸爸的安排进入老家的服装厂成为一名缝纫女工,而是逃到江城,在一家书店打工。等拿到自考大专文凭,她便辞职租了间如地下室般常年不见天日的小房子,靠给众多报刊杂志画插图为生,并为考入金陵美院专升本做准备。
      吃完方便面,再略事休息,白枫将几幅画作一起送给《九头鸟报》社的副刊编辑萧扬老师。这个副刊专门刊登一些情节紧张、内容精彩的短小故事,一个整版刊登三篇,并配以一两张插图,具体需要一张还是两张插图,则根据版面字数来调节,每周五出刊。她的宿舍与报社仅相隔两里多路,出了小区大门,往前拐个弯就是九头鸟新闻出版集团。
      萧扬大学毕业于楚天大学历史系,三年前成为《九头鸟报》的副刊编辑,他经手的画作成千上万,白枫是众多业余供稿者之一。杂志插图很多,且风格孔武雄健,供稿者多为男性,白枫的出现打破了由男性一统天下的格局,她的画风可以粗犷雄浑,可以细腻隽永,也可以温婉含蓄,随故事情节而变,那灵气勃发的画作很快从众多入围者中脱颖而出,令萧扬耳目为之一新。
      “你是一枝独秀!”萧扬细长的眼睛泛出柔和的光,似探询,似关切,外加一份隐隐的期待。白枫面色微红,慌乱地躲开了。她虽然口口声声喊他“萧老师”,但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大,以前她只知埋头苦干,从未被一个同龄男孩如此盛赞过,她意识到什么,心里不觉漾起一丝涟漪。
      这是一个仲春的上午,道旁金黄的迎春花已然不多,枝头的嫩柳在乍暖还寒的春光里又变绿了不少。来到《九头鸟报》社,萧扬四周几位女同事位置空空,白枫心想或许是出去采访了吧,没有太在意。二人正寒暄间,一阵莺啼燕语的欢笑声由远及近,接着便见一群花蝴蝶似的女孩涌进来,包括与她还比较熟悉的黄丹,她们兴奋地议论着西双版那的风土民情,看起来应该是外出参加笔会刚刚回来的样子。白枫偷偷瞥了一眼身上寒素的衣衫,有几分辛酸,简短地跟萧扬道个别就黯然离开。
      萧扬没有多言,只是怜悯地、默默地目送白枫到门口。萧扬眼前幻化出妹妹的影子,妹妹萧云与白枫年龄相仿,就连容貌都有几分相似,清瘦、羞涩而朴素,尤其是那深藏在平静表面后的忧郁。萧扬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读六年级,妹妹读四年级,两个弟弟还小,家里卖了惟一一头猪,仍只够一个人的学费。萧扬和妹妹的成绩在班上都数一数二,撇下哪一个父亲都不忍心,最后只能以抓阄来决定命运。父亲掐了一长一短两根黄稻草攒在手心,让兄妹俩按长幼顺序选择,抓到长的去读书,短的回来种地。父亲心中有些偏向萧扬,暗暗向他一使眼色,他便毫不费力地拈出了长稻草。妹妹没有再抓,只是失声痛哭起来,那晶亮的泪珠中闪现的绝望神色,萧扬至今历历在目。
      多年来,萧扬一直对妹妹满怀愧疚,觉得是自己夺去了她的锦绣前程,总想弥补点什么。妹妹去年出嫁了,婚事是他这个兄长一手操办的,嫁妆很齐全,婚礼也很隆重,一点不比别家的姑娘差。临到妹妹出门前,萧扬才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妹妹只说了一句“其实我早就看到爸爸给你的暗示了……”,便泣不成声。妹妹哭得很伤心,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积郁全在那一刻倾泻出来。萧扬心里也是空落落的,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泪,因为他是男子汉,是家中的长子。如果生命可以再次选择,他是否会心甘情愿地把那根长稻草让给妹妹?他从来不敢直面这个问题。
      由于与萧扬的工作地相距太近,两人简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记得第一次跟他单独吃饭是什么时候,以前她从未跟男孩子单独吃过饭,但这次跟他,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真的前世就似曾相识。白枫的性格忧郁内敛,平时不太爱主动搭理人,尤其是与自己志趣相左的人,大多时候都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惟有萧扬是个例外,白枫在他面前像只欢快的小鸟,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谈绘画,谈理想,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的艺术世界里遨游。每到这时,萧扬便带着欣赏的微笑,做她忠实的倾听者。白枫表达观点一向锋芒毕露,毫不留情,有时怕言词太过犀利,正犹豫着“说还是不说”时,萧扬一看到她以手托腮目光变得迷离,就温和地催促道:“你说呀,但说无妨啊!”她娇怯地回眸一转,随即在他的鼓励下畅所欲言了。对话中往往一个人说出前半句,对方就随口接出后半句;或者仅一个眼神,对方立即回之以会意的一笑;甚至希望就这样与他相对而坐,即使什么也不说,一直到地老天荒,该多幸福啊!她觉得有些好笑,两人各自分开的时候都像个闷葫芦似的,腻在一起时却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有几次在饭桌上,谈兴正浓的时候,他的同学却很不识时务地对他的手机唤个不停。白枫隐隐有几分恼怒,不过她并未流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微带酸意地淡然说道:“我不会打扰你们同学聚会吧?要不喊他们一起过来?”她暗自有些好笑:这是吃的哪门子醋?而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萧扬都会拉至少一位同学来陪伴,以打发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闲暇时光,她以前倒看不出来,这么一个闷声不响的人,交游还挺广的。
      相聚的美好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两人便频频传递电子邮件,不亦乐乎!最令白枫吃惊的是,萧扬总能从她的来信中准确捕捉到她的心情,快乐、忧伤、愤怒,抑或彷徨,简直像在她眼前一般!她悄然自问,或许真的跟他有缘吧?与萧扬在一起,白枫第一次领略到青春的愉悦,生命的美好,连做梦都甜丝丝的。
      不知是萧扬所学的专业,还是他身上所洋溢出来的那份气质使然,他总给白枫一种凝重之感,特别是他身着那件黑T恤时。尽管萧扬待人宽容温和,白枫还是稍稍有点压抑,以至于白枫从不当面直呼他的姓名,更多的时候把他当作一位可敬的大哥来看待。白枫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萧扬很深沉,他似乎不太喜欢“深沉”一词,而强要她改为“深刻”。以后每当白枫提及“深刻”时,便和萧扬相视一笑。不知不觉,萧扬的头微低下来,白枫惊讶地发现他的背脊稍弯,额头飘着一绺白发,与那张清瘦俊朗的脸不太谐调,显出几分少年老成的沧桑感,她心底不由升起一丝怜惜,有一种想为他一根根拔去白发的冲动,笑问:“看你年纪轻轻,怎么早生华发呀?”“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萧扬戏答道,告诉白枫自己家境不太好,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年年种地年年赔本;家里还有两个正读高中的弟弟,全靠他一人鼎力支撑。尽管语气淡淡的,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生命中的那份沉重。白枫暗叹:也许萧扬身上所负载的太多了!
      白枫有好几次生活费接济不上来,极限记录是一天一袋“好劲道”方便面,所以至今白枫都对方便面怀着几分厌倦,几分感激。白枫回家找到父亲,一看到那副爱搭不理的神情便打消了求助的妄念。父亲可以花每年一万多元的高价把小弟送进一所武术学校,然而白枫即使饿死街头,他也不会施舍一个子儿。
      曾有一位类似兄长的朋友见白枫潦倒得厉害,在晚间的一张小小烧烤桌上慷慨解囊:“你先拿着,不够再找我,就当是借给你的。”白枫垂涎地望着那五张新崭挺刮的红票子,极想据为己有。可是别人的钱怎么能随便拿呢?白枫盯着那五百元足有一分钟,额头渗满细密的汗珠,终于把头一偏,酸楚地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手头还有几十块钱,真的一分都没有了,再向你借不迟。”
      白枫很少回家,即使过年也不例外。朋友们都觉得不可理喻:“你怎么从不回家,不想家吗?你长期一个人在外飘泊,你爸妈不担心?……”世上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有个温暖的家?但她实在怕看到父亲无端挑剔的白眼,只能选择逃避,离家越远越好。可她能跟她们说这些八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吗?她们有耐心听她祥林妇似的不停唠叨吗?她沉默以对,痴痴地想得久了,眼里便无端地涌出许多泪水。
      白枫不免常向萧扬发些牢骚,半是自问半是求援地仰望苍穹:“我究竟该怎么办?”萧扬深表同情,同时为白枫的倔强所震撼,加上还有几分对妹妹的愧疚,便尽量在用稿上加以照顾。白枫的画稿总能优先审阅并通过,报酬以最高标准及时汇出。白枫感激之余,不觉对他多了三分依恋,但她从不敢奢望在他的肩头靠一靠,让疲惫的心灵在那宁静的港湾小憩一会——连亲生父母都靠不着,何况是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白枫早就读过鲁迅的小说《伤逝》,叹惜之余暗自引以为诫,若是有人向她献殷勤,她或敬而远之,或淡然笑之,或漠然置之,一律拒之于千里之外,任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悄悄溜走。
      在萧扬的宿舍里,白枫常常独霸那张惟一的藤椅,他只得坐到她对面的长凳上。她正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世界历史书,只听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坐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她只觉双颊烫得厉害,将手里的书胡乱翻着,心中却作着最激烈的斗争:为什么他自己不过来,偏要我过去?这样会不会显得我脸皮太厚了?如果他真的自己过来了,我该怎么办?她只觉自己的双脚被千钧重锤拖着,半分也挪不动。就在白枫前思后想左右为难的当儿,萧扬也失去了勇气,及时转移话题。尽管如此,时间仍然过得格外快,一小时眨眼就消失了,白枫扫一眼手腕:“我可能要走了?”说着征求意见似的望着萧扬,却并未起身。“还早呢,再坐会儿吧!”看到他极力挽留的目光,白枫十分不忍,心又倏地软下来。
      如此反复数次,白枫才下定决心:“我真的要走了!”说罢便霍地站起来往外走,萧扬把她送到小区的院门口,院子大门已经锁上了,白枫拿眼神问他,该怎么办?萧扬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么瘦,可以把你抓住,直接丢到外面去。”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白枫嗤之以鼻:“你有这么大力气吗!”“要不抱你试试?”萧扬作势想拉过她,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她只觉双颊又烫起来了,身子忙往后缩。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被任何男子碰过,包括她的父亲,因为父亲恨她不是个儿子,从来不愿亲近她。萧扬只得拿钥匙打开偏门,白枫踩着细碎的步子匆匆逃走,连头都不敢回,怕被那温柔的目光羁绊住。萧扬凭栏望着那娇小孤弱的身影溶入夜色,怅然了好久。
      圣诞节前考场鏖战,白枫元气大伤,几乎一病不起。日历在艰难的等待中终于翻到新的一年,可结果却令她无比沮丧,连想死的心都有了,20分的差距残酷地将她隔绝在金陵美院的大门之外,也斩断了她与萧扬之间的可能性。她没将考试成绩告诉他,其实还用得着亲口对他说吗?走在路上,他一看那张颓败晦气的脸,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因此他很聪明地迅速疏远了她。
      在她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她多么渴望萧扬来安慰自己一下,哪怕仅仅是精神的支持!但他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她感觉到他的有意疏远,却又忍不住给他打电话。他温和地嘘寒问暖,对她的关怀一如往昔,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使她备受煎熬,她想和他继续交往下去,却感到十分勉强;彻底了断吧,却又万般割舍不下。她暗恨自己是如此优柔寡断、软弱无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短短二十余天,便瘦了十斤。
      七夕之夜,白枫一个人默默地踱到东湖之滨,与一对对相拥着软语浅笑的情侣擦肩而过。她无比沮丧地猜想,萧扬是不会约她出来的,但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甘,他即使发来一条最廉价的短信,也会给她极大的满足感。她如一尊雕像般在水边抱膝独坐,任孤独的汁液浸入五脏六腑,一点点啃噬着心灵。直到高楼笑语绝迹,半轮明月隐没不见,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逼仄的宿舍。
      同一片银辉下,萧扬下班后与同学匆匆吃完晚饭,便直奔长江一桥,观看江面上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他们尽情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纵论天下谁敌手!萧扬很迷恋这种盛会,只有这熙攘的人流、嘈杂的人声、冲天的人气,才能击退那如蛆附骨的孤独。萧扬自然想到了白枫,他深知以白枫的多愁善感,今夜一定备加惆怅。他本想打电话向她问个好,甚至有数次已经从手机里调出白枫的呼机号,左思右想,还是咬牙放下了。因为他越关心她,她对他的依赖性势必就越大,最终陷入不能自拔,而他又没有能力帮她彻底摆脱困境。他们都是如此贫困,他家里两个弟弟正要花大把的钱,父母的身体也不太好;而她更是连一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一个月能拿到几个小钱全靠天收,几近乞讨。两人真要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翻身?不错,她的确有几分才华,这也是她吸引他的最大原因,可才华又不能当饭吃,倒不如狠狠心一刀两断,各自找个条件稍微好点的另一半,或许对彼此都好。这一步迟早总是要跨出的,只得由自己来做恶人了。萧扬暗叹一口气:“白枫,别怪我狠心,为了自保,我不得不如此。”
      望着这个伤心之地,白枫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辗转反侧,终于决定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客居数年的东湖,搬到楚天美院旁边的著名考研村备考。次日恰巧是周末,白枫约萧扬来到一家平日常去的自立餐厅,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告诉他:“我明天就要走了。”萧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那你好自为之吧!”尽管白枫早已料到答案,心中仍是一颤。她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惟恐自己稍一激动,泪水突破防线。她暗咬了一下唇,又淡淡地说:“恐怕以后很少有机会来东湖了。”耳边只听他干净利落的声音:“那是你自己的事。”好冷酷!他那迥异于常的严肃凝重语气如一记重拳击向她的头顶,砸得她头脑昏沉,神思恍惚。
      白枫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她将苦水慢慢地倒咽下喉,沉默半晌,才轻轻一叹:“你的果敢决断实在令人佩服!我应该多向你学习才是。”萧扬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言词太过强硬,缓和了些:“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他顿了一下,“人不能仅仅靠精神维持生活。”白枫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很悲哀,涓生与子君的悲情故事又一次浮现在脑海。她恨自己,一直像个修女般苦心防备着所有男子,为什么在萧扬面前偏偏把持不住呢!
      桌上热气腾腾的两菜一汤早已失去其固有的香味,嚼起来宛若泥土。两人仅强咽下几口,便放下筷子,声称吃饱了。这顿50块钱不到的散场饭是白枫请客,花掉了她好几天的伙食费,可惜大部分菜都浪费掉了,她也来不及计较这些。短短一小时内,萧扬的同学不断地打电话催他,像是故意来搅局的,更有可能是他提前授意的。或许,本来也不像个饭局。手机铃每响起一次,萧扬就神魂不安地环顾四周,一副对白枫不胜其烦的模样。曾有数次,他站起身来想要走开,似觉不妥,重又颓然坐下。白枫看出萧扬是在敷衍她,抑或打发她,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累赘,一个只会索取不能给予的乞丐。她无比幽怨地望了萧扬一眼,他永远把自己的同学摆在第一位,即使这顿最后的晚餐也不例外,真是朋友如手足……但她没有强行挽留他,她早已习惯于以画代言,或代泪。其实这次约他出来都是听从一位朋友的再三劝告才下定决心的,以她的本性,她是宁可抑郁至死也决不肯表露分毫的。
      萧扬匆匆忙忙地走了,走得那样决绝,那样义无反顾,步履之间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缱绻。白枫知道他这一走就永不回头,他说过,他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白枫被悲哀的浪潮击倒,跌进泪海中,她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来不及对他说——
      她很想对他说,她其实很喜欢唱歌,尤其是那些千折百回缠绵悱恻的古典情歌。曾经在一位朋友的生日晚会上,她唱的一首《相见时难》,满座为之倾倒;
      她很想对他说,她并不是一个只重艺术不顾家庭的人,这两者在她眼里同等重要,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如果真有矛盾,她也会尽最大努力来调和,她愿意为他改变自己,甚至想以后上厨师培训班,学得一手好烹饪;
      她很想对他说,她父亲特别喜欢历史故事,而他是楚天大学历史系的科班出身,如果有一天能把他带到父亲面前,父亲该是多么惊喜;
      她很想对他说,如果以后真的有幸和他走到一起,生活中将充满了诗情画意,就像赵明诚与李清照那样,常约些酒朋诗侣,词曲互答;
      她很想对他说……
      白枫什么也没有说,萧扬并未给她倾诉的机会。她此时才记起,与他相聚的短暂日子里,两人竟然连手都没有牵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正因为害怕分手,才不敢轻易牵手;既然没有牵手,也就无所谓分手。数年前,一位长者曾问白枫:“你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吗?”白枫仔细思索了半晌,才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严肃地回答:“相信。”那位长者没有评判白枫的观点,只是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嘲谑的微笑。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在现实的天平上,美丽的爱情不过是一抹轻烟!
      命运偶尔也会垂青于一个一直默默耕耘的人。次年,白枫以综合成绩第二的分数如愿被金陵美院国画系录取,她总算逃离了江城,逃离了萧扬。在火车驶离站台的那一刻,她恨恨地想,我永远不想再回江城了!
      在这所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她的视野得到极大开阔,加上学业紧张,对萧扬的惦记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只有一次,她在食堂排队打午饭的时候,看到前面几步之外有个清瘦的背影像极了他,连黑T恤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封尘许久的记忆闸门似乎一下子被拉开了,她很想冲上前去叫住他,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她不敢。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转身走到远处的墙角,低下头来,泪水瞬间倾泻而下,四周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她也顾不得许多。等到再次抬起头来,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不过是个幻觉罢了,她定了定神,暗中安慰自己。
      白枫依旧是萧扬的作者,只是他知道,那个敏感忧郁的女孩再也不会发来些低徊婉转愁肠百结的书信了,萧扬解脱之余又有几分失落;萧扬依旧是白枫的美编,只是白枫知道,那个凝重深沉的男孩再也不会温言低语由衷称赞她为一枝独秀了,白枫失落之余又有几分解脱。她有时也想过,假如萧扬叫她毕业后回江城,她肯定会回去的。可惜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示,连暗示也没有。他与她,已经完全褪化成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向他投的稿子越来越少,渐渐地几乎失去联系了。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啊,再浓烈的感情,也经不住它漫长的、无声的、一点一滴的零割碎剐。
      物换星移已三秋。临近毕业的那一年,白枫以一幅画作《断肠词》获得全国性大奖,俨然成为画坛的一颗新星,有两三家效益还算不错的单位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她激动得跳了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告诉萧扬,她总算有了与他并肩而行的资本,再也不会拖累他了。萧扬还在那家报社,已荣升为主任。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这次她学聪明了一点,她没敢直接联系萧扬,而是先向黄丹打听他的近况。她从来不敢把自己跟萧扬的事告诉黄丹,不过以黄丹的玲珑剔透,估计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在打电话前,白枫已经想好了一堆话题,借以掩盖自己的真正目的。只可惜黄丹刚刚荣升为新手妈妈,白枫在电话里跟她才聊了几句,就听到婴儿的哭闹声。“哎哟!”黄丹慌忙说,“抱歉,孩子要换块尿布,稍等一下我再打过来哟。”就挂了电话。
      耐着性子足足等了将近半小时,黄丹的电话才回过来。白枫先前酝酿好的情感都被一个婴儿搅得一团糟,她只好删繁就简,直接说自己想回江城发展,顺便问一下老友萧扬近来怎么样。那一瞬间,她的心提得老高,眼睛紧张地盯着手机,假如萧扬至今依然单身,是否还能与她再续前缘?
      “要是你在金陵发展得好的话,也不一定要回江城啊。”黄丹委婉地劝道。见她依然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模样,老友最后只好摊牌,让她被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彻底死心:“他是去年国庆结的婚……”
      听到这一句,白枫只觉眼前一阵昏黑,差点栽倒在地,像是等待定罪的人突然得知被判处了死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结婚了、他已经结婚了……黄丹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连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不知道。她感觉自己与萧扬相隔是如此遥远,就像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遨游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远山笼烟,暮云低垂。白枫在无人处伫立良久,任凭满眶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在漫天黄叶的深秋里一点点风干。一阵凉风拂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夹衫,不是还没到冬季么,怎么竟如此寒冷?
      不知何时,手中的画作如纷飞的桐叶般飘洒一地。
      她恍然自问,假如她与他真心地牵手过一次,假如她被他用力地拥抱过一次,假如她被他深情地亲吻过一次……人生会不会少一些遗憾?
      或许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没有对她付出过真情,所有的依恋与不舍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她检视自己,温柔、善良、坚韧、勤劳、节俭……然而这么多优点却抵不过一个致命的硬伤——贫穷。贫穷就是她最大的原罪,即便是她找到一份看似稳定的工作,可对于经济独立、自主买房还是不可企及。
      她突然感到前的未有的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同精神一起垮掉了。她觉得自己好傻,傻得可怜,他与她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他已过而立之年,在她去外地求学的这段时间,他跟其他的女孩子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要等她。
      但她依旧什么也没有说。事实摆在眼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春寒时节不说,秋雨时节不说;真待说时,不见花开,只见花落。
      2003年9月30日晨于珞珈山蜗居
      2024年2月12日晚改于临安家中忘忧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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