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一、家门罹难
　　岑家湾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纺织村，村里十户就有九户以纺线为生，尽管规模不大，但一村的男女老幼齐上阵，队伍也颇有几分壮观。一箱箱的线做好后，产品便运往汉正街的批发市场。岑一峰是靠两台纺织机起家的，十几年来惨淡经营，积累了些资金。他一面将盈利不断投入到购买机器、厂房建设之中，积极引进先进的管理模式，一面狠抓产品质量，并拓宽市场，将产品远销陕西、云贵一带。他是村里第一个给厂房安装空调的人，冬暖夏凉，而且待遇优厚，环境清洁卫生，邻村姑娘们不争先恐后往这里挤才怪呢！
　　这年冬天，岑一峰将满满三卡车货压送到河南，回来已是腊月廿八。晚上熄灯后，岑一峰喜孜孜地告诉老婆玉英，有个老外手中有一笔巨款，正在寻找投资意向，对本厂很感兴趣。玉英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忘了合拢。
　　由于连日来旅途劳顿，岑一峰夜里睡得极熟，快到天亮时才被尿憋醒。他懒懒地眯开惺忪的睡眼，发觉窗外一片血红。厂房与正室一墙之隔，此刻早已是一片火海。纱线是极易燃的物品，只要碰到火星，就能迅速形成一股强劲的势头。偏这夜北风特别大，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冲破窗棂的阻拦，红红的毒舌头贪婪地舔噬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着火啦！快救火呀！”他忙惊跳而起，随手抓了件夹克披在身上，下身还穿着条短裤衩，全然不顾地冲出门去，红火，黑夜，人，形成一幅跳跃的画面……
　　直到次日清晨大火熄灭，四周的墙壁依然炽手可热，厂房里几十台机器全部成了一堆废铁。几个老客户不知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纷纷向他催要货款。从春节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电话或上门讨债的人。岑一峰受不了这重大的打击，一下子倒下来了，临终前，他一手拉着玉英，一手摸着女儿锦心的脸颊说：“我快不行了，欠人家的钱用这栋房抵吧，大约还能剩一点零头。孩子还小，以后全靠你照料了。”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一封已封好的信：“我在河南有一位很可靠的朋友江望海，我曾借给他一笔钱，借条就在信封里，你将这封信交给他，他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们的。”言讫而终。

　　二、离乡投友
　　玉英草草料理完丧事，便遵照丈夫的吩咐变卖了房产、家具，带着那封信和女儿含悲上路了。
　　江望海本是河南的一个赌徒，老婆早已跟他离婚，扔下一个三四岁的儿子。四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在一家地下赌场赢了几千元钱。一高兴，到酒馆里喝了个痛快，然后东倒西歪地招了辆的士回家。刚到车上，人就趴睡着了。那的士见他口袋里鼓鼓的，起了盗心，又将车开到鸡公山上，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推下山崖了帐。还算他命大，正摔在半山腰的一堆草丛中。第二天清晨，岑一峰押着货车正经过此处，听到痛苦的□□声，忙将他送到医院，还为他支付了医药费。在岑一峰的劝说下，江望海从此洗心革面，跟他做起了纺织生意，渐有起色。前年的一个春节，还带着儿子江乘风大老远地从河南到岑家拜过年。想到丈夫对他的恩德，玉英略有放心。
　　江望海已在城里开了家纺织营销公司，当起了总经理。当他得知玉英母女来到这里，一阵紧走慢跑地过来，老远就高声喊道：“哎呀！弟妹什么时候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接过两个最笨重的箱子提上楼去，在客厅落座后才问：“岑兄弟没一起来吗？他的生意还好吧？”听到这里，玉英再也忍不住了，还未开言，泪水先叭嗒嗒往下直掉：“他……他再也不能来了。”江望海吃了一惊，忙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锦心也在一旁哭了：“我爸他已经……已经去世了！”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进来，用手指比划着脸对锦心说：“哭鼻子，羞不羞！”江望海忙把脸一沉：“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快带着妹妹出去玩去。”小男孩把锦心的手一牵，跑出去了。江望海又震惊，又难过，半是疑惑，半是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玉英含泪讲出事情的经过，又拿出那封信，郑重地说：“一峰临终前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我们娘俩孤儿寡母，还望你照料一二。”江望海拆开信，从头至尾一连看了好几遍，面色严肃而阴沉。玉英在一旁暗暗察看他的脸色，揣摩信里的意思，猜想他认不认帐？要是自己先偷偷拆开复印一份就好了。玉英心里非常后悔。过了好一会，江望海突然哈哈一笑：“弟妹呀，你就放心留在我这儿好啦。岑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我江望海有一勺饭，就少不了你们娘俩一勺粥吃。”说着，将那封信顺手塞进一个口袋里。玉英待要问个究竟，却又惟恐不太妥当，只得忍住。
　　江望海家住五楼，其余的房子都租出去了，玉英和女儿锦心借居在一楼。她读过高中，能写会算的，便安排进了望海纺织公司担任会计。她本想和其他房客一样按月交房租，但江望海说什么都不肯要：“弟妹呀，你把大哥当成什么人了！”娘俩在这里倒也相安无事。
　　但时隔不到一年，公司改成股份制，另有四人入股，其中一人是老外，更名为四海纺织股份有限公司。江望海虽然还是经理，但公司成立了董事会，已远不是先前的他一个人说了算。公司里所有员工一律实行聘任制，没有文凭的玉英很快被洮汰了。一天下午，江望海来到玉英的住处，安慰她说：“公司要融资走国际化就必须改组，我也无能为力。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其他单位，日子总可以过下去的。”临走时，特别留下了一个装有4000元人民币的信封。玉英再三推脱不过才勉强收下。过了几天，江望海果然给她联系到一家服装厂当质检员，工作较为轻松，却有近两千元的月收入。玉英感激不尽，常对女儿锦心说：“你以后可以忘掉任何人，包括你妈，但不可忘了你江伯伯。”

　　三、儿女反目
　　锦心进了江乘风所在的学校，自从经历了那场家庭的变故，她显得比同龄孩子成熟些，学习起来格外用功，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某高校。江乘风高她两届，看见课本就头疼，小少爷高中没毕业便读不下去了，成天和一批半大小子出没于网吧酒楼游戏厅，女孩子们知道江乘风他老头子是合资公司的经理，拼命巴结讨好。也许是在如云的美女中甜腻了，想换换味口，江乘风对锦心这个冷美人产生了兴趣，可每次跟她打招呼，她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让他恼恨不已。
　　江乘风对老头子关照玉英母女也暗怀不满，他猜度老头子多半看上这个半老徐娘，说不定暗地里早已跟她勾搭上了，别看他表面一本正经，他的几任女秘书都和他有过一腿。可是这么多年来，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实在令人费解。江乘风想探探他的口气，拐弯抹角地说：“爸，又有人要租房子呢。”“没有空房了吧？”“其实还有一间。有人白住我们家房子这么多年，一分钱的房租都没交，您干嘛要做老好人！”江望海斥责道：“要不是人家当年搭救，还有我江望海今天？咱们可不能过河拆桥哇！”“可是，您早已还清……”“住口！你这个混帐东西！以后要是再提起这件事，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江乘风不敢硬顶，冷哼一声，走出门去。正碰上锦心和一个男孩手挽手地回家，原来是放五一放假了。江乘风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叫几个弟兄不轻不重地“修理”了他一顿，等他在锦心面前出足了洋相，他才半是讥讽半是劝解地暗示他们住了手。那男孩立即返回学校。江乘风快意顿生。
　　这时江乘风的一个哥们黑皮找上门来，说老娘心脏病复发，让他资助几个。江乘风笑笑，一副看穿他诡计的样子：“小子，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缺钱找大哥拿点就是，何必编这套谎言？”黑皮辩解道：“我妈是锦绣服装厂的工人，近年厂里效益下滑，几个月前一次裁员几十人，我妈不幸名列黑榜。”江乘风摆摆手：“算了吧，你扯别的理由我还信，但是锦绣服装厂一直是老头子的客户，谁不知道那里肥得流油！”黑皮急得浑身发热，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我妈说产品滞销，在仓库里堆积如山，卖出去论斤称，连小白菜都不如！”江乘风心里一动，锦心妈不正是那个厂吗？怎么她老是说待遇不错，月工资近2000？江乘风到会计处一查，才知道老头子暗中每个月补助了1600元！
　　江乘风掌握了这记杀手锏，暗自得意不已，他决定给锦心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还是对他冷冰冰的，那就别怪他绝情了。他将她约到“迷你情吧”，说有要事相商，锦心满心不情愿地去了。江乘风一脸媚笑：“锦心，我真的这么讨厌，你连看一眼都不愿意吗？”锦心的望着咖啡的热气，神情淡漠：“我们家的确承你父亲照顾，这一点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是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孩，怎么偏偏对我纠缠不休？”“你气质高雅，她们哪比得上……”锦心淡淡一笑：“你的‘要事’说完没有？我可以走了吗？”锦心说着就往外走。“哼，你以为你妈的那个破厂真能拿两千块？”锦心身子一抖，定在了原处。江乘风脱口而出：“告诉你吧，她的工资最多四百，是我爸每月补助她1600元。我爸跟厂长有些交情，所以隐瞒了下来，你自己算算吧！”锦心思潮翻滚，以后不仅背上一大笔债，还断了学费的来源；此要回过头去求他，事情还有转机……正在锦心左右为难之际，江乘风赶上来攥住她的手，“只要你对我别那么冷酷，所有欠债一笔勾销。”锦心咬咬牙，抽出了手：“我会还你的。”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江乘风望着她的背影，狠狠地抛出一句：“你一定会后悔的！”
　　玉英非但没有埋怨江乘风，反而更感愧疚，如果不是他说出来，她还蒙在鼓里。现在女儿也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在人家羽翼下过日子，倒不如趁此机会搬出去算了。只待一切齐备，跟江望海打个招和就搬走。以后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在玉英母女即将搬出江家之际，突然传来江望海中风的消息。

　　四、两代恩怨
　　自从公司改组为四海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后，销售市场得到极大拓展，产品远销东南亚一带，盈利如滚雪球一般迅速膨大。“五一”前夕，江望海代公司向当地一所重点高中捐资80万兴建教学楼。白天出席剪彩仪式后，晚上又观看学校演出。在一阵阵急雨似的掌声中，色彩斑斓的焰火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得分外绚丽。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高兴地拍着手，跑向那焰火降落之处，不知绊在谁的脚上，眼看就要跌倒。一位中年老师眼尖，急忙穿过放焰火者的身后，将那孩子一把扶起。江望海站在男孩身后不远处，正全神贯注地望着那五彩缤纷的天空，突然发觉一条黑影在火中奔跑，当下两眼一黑，惊叫道：“岑一峰，你怎么来了！”从此昼夜说胡话，翻来覆去总叨念着：“岑一峰，你别过来。”
　　江望海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岑一峰的影子，他自知性命不保，见儿子和玉英母女都在病床前，吃力地说：“是该说明真相的时候了。”他拿出一封信递给玉英，玉英展信一看，丈夫那熟悉的笔迹便跃入眼帘：
　　江兄：
　　小弟一生为人厚道，行事稳妥，孰料皇天不佑，遭此大劫。拙荆此后的日子想必十分凄清难熬，小女也有待培育。除你之外，我别无亲友，万望你能伸出援手帮衬些。
　　小弟九泉之下向你道谢了！
　　一峰绝笔
　　玉英睹物思人，泪水又一次涌出，疑惑地问：“你并不欠我们家一峰的钱？”江望海吃力地摆摆手：“不，我欠你们家的实在太多了，那场火其实是……是我放的。”“啊……”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静等下文。
　　原来岑一峰在产品交易会上碰到的那个老外本是江望海公司的客户，江望海将本公司的产品报价很低，满心指望受到老外的青睐，但因产品质量问题，没有被选中。江望海见老外和岑一峰由秘书翻译一递一句，谈得很是投机，当场拂袖而去。待他冷静下来又非常后悔，应以大局为重，他想跟岑一峰商量自己入股的事，哪知岑一峰已回湖北了。他当即跑到车站，花高价买了一张湖北的车票。来到岑家已近晚上十点，房里的灯也熄了，他正躇踌着是否敲门，听见岑一峰和玉英在议论这件事。江望海心头的怒火又蹿上来了，心想，你岑一峰也太过分了，虽说你曾帮助过我，可也不能抢走我的投资商呀！他本来有几笔款子没收回来心情不佳，想到岑一峰现在搂着老婆睡热乎乎的被窝，自己却在外面挨受饿喝西北风，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说：“岑一峰，都是你害的我！”他等说话声完全停止后，才点起一支烟，轻轻拉开窗子，将烟头甩进了纱堆里。做这些的时候，他只觉得脑子里一迷混沌。直到看见一条黑影疯狂地奔向那个厂房的火堆，他才猛然惊醒，自问道：“我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我那么对不起他，他却拿我当兄长看待。”一颗悔恨的浊泪顺着他的眼角滴下来。
　　“这些年来你一直照顾我们母女，就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少受些谴责？”锦心悲愤交加，逼问道。
　　江望海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已立下遗嘱，将公司财产的一半划归你们母女。”
　　“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来忏悔一件错事，已经够了，你就好好安息吧。”玉英擦了擦泪水，平静地说。
　　江望海听到这句话，长长地吁了口气，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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