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与东风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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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洋彼岸的守望


      南柯子按:2005年,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沈卫威老师为敝班开设《胡适研究》一课,其中关于胡适与韦莲司守之以礼的爱情故事特别令我感动。学期末,沈老师要求每位同学交一篇作业,写作要求很宽松,只要是关于胡适的,无论什么题材都可以。我心中暗喜,写那些旁征博引、考证严密的学术论文实在非我所长,倒不如胡诌一篇小说来得痛快,遂根据老师所授内容,参照胡适生平,杜撰成文。

      “你愿意这位女子作为你的终生伴侣吗?”年长的牧师庄严地问新郎。
      “我愿意!”西装革履的新郎痴迷地望着他的意中人,强捺着心头的激动。
      “你愿意这位男子作为你的终生伴侣吗?”牧师又把脸望向新娘。
      “我愿意!”披着一身洁白婚纱的新娘迎着新郎的目光,也很快回答。
      牧师各拉着新郎和新娘的一只手,替他们交换了结婚戒指,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虔诚地祷告:“愿上帝保佑你们,阿门!”
      胡适憋着一股强烈的笑意,双颊因牙关紧咬涨得通红,韦莲司关切地问:“你怎么啦,不会是哪儿不舒服吧?”胡适摇摇头,嘴巴朝门外一努,韦莲司见婚礼已接近尾声,便跟着出来了。
      “哈哈哈哈……呵呵……”一出教堂门,胡适便忍不住纵声大笑,最后笑得弯下腰去,平日的拘束严谨全都扔到了爪哇国,惊得教堂边樟树上的群鸟乱叫着飞走了。
      韦莲司一脸愕然:“这婚礼有什么好笑的?”
      胡适好半天才喘过气来:“美国的新娘子真够开放的,跟我们东方新娘完全不同。中国新娘出阁时一定要痛哭流涕,这么笑嘻嘻的,肯定被视为大逆不道。”
      “不会吧?难道结婚不是人生最幸福的事?”韦莲司更迷糊了,又带着几分对神秘东方礼俗的遐想。
      待到心性完全平和下来,胡适才详细告诉她:“中国女子出嫁前,一定要在闺房里痛哭一场,以示不忘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否则传到男方家里,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的。直到男方催三次,才梳妆打扮,换上红妆吉服,头上再蒙一块红盖头,羞羞答答地由人掺上八人抬的红花大轿。到了男方,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才算告一段落。”
      头上顶一块红布,那还怎么走路、行礼?韦莲司想像着新娘两眼抹黑一步一探的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那块红布什么时候才揭下来呢?”
      “你可别小瞧了它!”胡适正色道,“等到亲戚朋友都散尽,新人入了洞房,由新郎亲自揭开。若是中途不小心掉下来,那就很不吉利了。”他感叹道,“刚才那新娘实在太大方了,没有一点东方女子的羞涩。”
      “那是虚伪吧?明明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偏要装出一副悲悲切切的神情来,哄别人也哄自己。”这个从小受美式教育的女子,可不吃东方的扭捏作态这一套。
      “我泱泱中华是礼仪之邦,有着五千年文明传统,每一种仪式都有着根深蒂固的来源。你们美国号称自由之邦,女子往往打扮得花枝招展,以吸引男子的目光,剩下的那些没钱打扮的又怎么办?而我们中国是一家养女百家求,由于男女双方见面的机会很少,完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了算,讲求门当户对,不管贫富媸妍,都可以许配人家。”
      “是吗?”韦司莲淡蓝色的眸子狡黠地一眨,有些不信。
      为了进一步论证中国婚姻的正确性与不可动摇性,胡适讲了个“走马观花”的故事:曾经有两户人家,一户的男方左脚微跛,另一户的女方鼻子稍蹋,两人就因这么点小缺陷,年纪老大还是孤男寡女。有个著名媒婆听说此事,主动请缨担当这一重任。双方父母都不太放心,男方说:“姑娘也不能太上不得台面,总要说得过去才好。”媒婆当即拍着胸脯打包票;女方说:“对方太差了也是不行的。”媒婆又一口应承下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双方终究放心不下,都极力要求见对方一面,哪怕远远瞧一眼也好。媒婆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将男女双方安排在一块开阔之地,女子只见一匹神骏异常的大白马,衬着男子魁伟的身形,一阵飚风似的从草场刮过;男子却见一位娇羞可人的女子半低着头,手拈一支怒放的白合花,似乎正在嗅那花的清香。双方经过这次见面都十分满意,不久便拜堂成亲了。等到入洞房揭起红盖头时,二人才大呼上当,痛骂媒婆!但此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得将就了。
      “呵呵,这倒真是一对绝配!”韦莲司被这一怪招逗笑了,又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中国有个成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难道你真能忍受跟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人生活一辈子?”
      胡适微微避开她那热得烫人目光,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人生就那么几十年,凑凑合合也一辈子。我们的身子是父母给予的,母亲把我抚养大很不容易。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她老人家高兴,自己吃点苦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再说,她总是为了我好。我若完全为了自己,岂非太自私了。况且,我母亲当年也是……”胡适住了嘴,谁不想跟自己心仪的人白头偕老!母亲当年若不是因为家贫,未必心甘情愿地以十七岁的女儿之身做大她三十二岁的父亲的填房,也就不致于年纪青青守活寡了。她是以一生的幸福来救助家庭,这种牺牲你们西方人怎能理解!
      “到我宿舍坐坐吧?我总喜欢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手托着腮帮静静地看着楼下的芸芸众生。”韦莲司有节制地打了个呵欠,见胡适情绪变得低沉,适时地转换话题。
      “这倒真有几分中国淑女的风味了。”胡适欣然同意。最初来美国时,他一见到女孩子就目不斜视,远远躲开,装出一副漠然的神情,所以有一次韦莲司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很厌恶女孩子”,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笑了一下。沐浴了几年欧风美雨,最大的长进就是敢跟女孩子随意谈话了。
      “这儿乱糟糟的,你别见怪哦!”韦莲司插上开水壶,又拿出两只玻璃杯,用手指拈了两小撮胡适最喜欢喝的碧螺春。“啊,我自己来!”胡适忙接过杯子,不小心触到韦莲司的手指,一股电流立即传便全身,他惊得身子往后一缩,眼立刻老老实实地望着地面,脸倏地变得血红。胡适来韦莲司的宿舍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如此有质感地触到一个女子温婉滑腻的手指却是头一回。
      韦莲司顺势轻轻握住他的手,梦呓般地柔声唤了声:“适之!”
      胡适飞快地偷瞟一眼韦莲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也没有将手抽回。
      “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吗,为什么你不尝试着寻找自己的幸福呢?”韦莲司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胡适脸上的颜色又加深了几分,心跳也比平时快了好几倍,他哑着嗓子:“我……”
      “这是什么?”看到胡适脖子里的一根红线,韦莲司好奇地掏出一把银制的小锁。
      胡适趁机轻轻抽回手,解释道:“这是我妈特意给我打制的长命锁。在我们那儿,怕孩子长不大的人家,一般都戴着这个,终生不离的。”想起母亲来,他心头的激情迅速转换成另一股敬畏之情。母亲很爱他,但对他更多的是严厉的呵责,往往比别家的父亲还过分。每当他做了错事,母亲便拿出一根随时准备好的竹条,没头没脑地朝他刷,打着打着便哭开了,口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骂:“我把你这不争气的!白养你这么大了……丢你父亲的脸,丢胡家祖宗的脸!”胡适不怕骂也不怕打,就是见不得母亲哭哭啼啼,每到这时,他就流着泪慌不迭地认错,最后娘儿俩哭成一团。要是她得知自己在美国跟别的姑娘有染,一定会伤心得闭过气去,自己还有什么脸面见她老人家,见江东父老!不是自己的强求不来,韦莲司才学出众,且善解人意,终究是个异域女子,母亲断然不会接受的,我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三个女人(母亲、阿秀、岳母)于不顾吧!
      想到这里,胡适的心神完全定了下来,恰巧这时水开响了,他僵硬地直起身子:“我去打开水吧。”一不小心将玻璃杯绊倒,碧螺春洒了一桌了……
      韦莲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感到自己颜面丧尽,作为一个知名大学教授的女儿,追求她的男子不在少数,可自己主动向人表白还是第一次。她突然感到几分气恼:胡适喜欢谁就是谁,关他母亲什么事!
      此时胡适已擦净桌子,冲了两杯碧螺春,见韦莲司还呆坐着发愣,小心地问:“你没事吧?”他感到空气太压抑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遂提议:“要不把我同学张彭春叫来聊聊天?”说着便拨通了张彭春的宿舍号码,可惜无人接听。
      “我有点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韦莲司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
      “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胡适轻轻地带上门,逃也似的出了宿舍,这才长舒一口气。
      韦莲司伏枕大哭,她其实并不像东方女子那样一定争个什么名份,她与胡适关系再亲密也决不会威胁到他和阿秀的婚姻,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片刻的温存,哪怕只是一个吻,她便死也甘心!可惜胡适连这点最低要求都不能满足。东方男子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那种对于教条的刻板遵守也几乎达到不近情理的地步。她又有些怨恨胡适,这个腐儒实在太懦弱、太窝囊了,既拿不起也放不下,没有一点西方男子敢爱敢恨的决绝。想起他那副看到女孩子就目不斜视、畏之如虎的傻样儿,好像要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罢了,罢了!做朋友又有什么不好?既然不能相依相偎,那就永远相守相望吧!她记得有一次在月光下的赫贞河滨,胡适为她讲的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王母娘娘的外甥女织女私自下凡与牛郎成亲,王母娘娘得知后大怒,将二人强行拆开,中间隔着一条极宽的银河。每年七月初七夜,所有的喜鹊都会搭桥让他们相会,除此之外再没有相见之期!他们便在无尽的相思中盼着那相见的一刻。她当时唏嘘不已,还为那对忠贞而又不幸的情人洒下数行同情的泪。没想到很快就轮到自己了,她甚至比那牛郎织女还要可怜,他们毕竟是夫妻,而她与胡适什么都不是……
      胡适心底的浪潮也剧烈地翻滚着,这次一定伤得她很深了,可是老家的阿秀是无辜的。如果我不娶她,她还怎么做人?胡适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来,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双眼睛清凌凌的,泛着井水似的幽幽绿波。胡适是在十一岁那年与阿秀定订的,算来两人不见面已十余年了,只有一年春节他从学校回来,跟她相处过半日。阿秀是由她妈妈带来的,她很害羞,一直牵着妈妈的衣角躲在身后。当她妈妈将她介绍给未来婆婆,要把她从身后拉出来时,她死也不肯,急得快要哭起来。她妈妈骂道:“这死妮子,狗肉上不得正席!”胡母冯氏宽容地笑笑:“女孩儿家害臊嘛,穈儿(胡适乳名)带她一边玩儿去。可不许欺生!要是她哭了,板子有得你吃的。”
      “噢,穈儿的媳妇来了!”几个小家伙吹起口哨起着哄,羞得两人都抬不起头。
      阿秀在一旁的土坡边静静地看着胡适和伙伴们玩斗鸡的游戏,由于他体质文弱,不善于角斗,不慎被一个强壮的男孩撞倒在地,右膝正磕在一块小石头上,鲜血流了一地。伙伴们见状一哄而散,阿秀急忙跑过来,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擦拭,连声问:“疼吗?”眼里分明闪着泪光。“不疼!”他使劲摇摇头,这么点小伤就喊疼,还叫男子汉么?他可不想在女孩面前表现出丝毫怯意!同时心里又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以前他和别人吵架,不管他是不是对的,每次都是母亲打他,令他感到万分委屈,也没有谁问他疼不疼。可就是这个跟自己认识才几小时的小女孩,却如此关心自己,还为自己落泪,胡适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冥冥之中和这个女孩奇异地联系在一起。
      从那以后,胡适每次与韦莲司相处,都极为小心地避开婚姻这一敏感的话题。时间之流水去芜存菁,积淀下一笔丰厚的宝藏,五十年的飘摇风雨,远隔重洋的距离,都丝毫不能阻止。在胡适的有生之年,与韦莲司共通信九十九封。他们似友情,却不限于友情;似爱情,却超越了爱情。

      后记: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反对包办婚姻成为一句时髦口号。一时之间,鲁迅、茅盾、郁达夫、徐志摩等一大批启蒙者不仅口诛笔伐,而且身体力行;风流才子郭沫若更是夫人三四位,儿子十几个。不少人借反封建之名行禽兽之实,似乎不休掉老家的糟糠之妻便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反封建决心,便是思想落后、反动。直到今天,当我们提起鲁迅、郭沫若、茅盾时,有几个人对被他们阴影所遮蔽的女人抱以同情的?而她们的不幸正是由这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男权社会造成的!当这股飓风以锐不可挡之势刮过中国新旧更替的历史天空,惟有胡适成为包办婚姻的最后守望者,与他的美国女友“发乎情,止乎礼”,便显得弥足珍贵。

      2005年6月4日于南大物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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