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音，忘川叙

　　踏入省师范大学的那一年，田荣兴的脸上挂着激动的神采。他的红色背心都湿透了，外面的格子衬衫也铺上了旅途的灰尘。他背着大包的被褥，手里提着衣服和乡亲们准备的粮食，坐了三天三夜的车才到这所大学。
　　他抬眼瞧着让人肃穆的大学字样，眼中噙着泪。
　　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村长和村民们敲锣打鼓庆祝他去求学，而真正进入这所心中向往的殿堂时，他才感觉一切都是真实的。
　　田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除了祖上传下来的小旅馆（由村长代为管理），漫漫人生路，只有靠他自己一个人去闯荡了。
　　带着全村的希望，也带着自己强烈的渴望，在桂花飘荡的季节里，他走向了“新生报到处”，那是青春最美丽的模样。
　　两年的学习，仿佛整个桥梁建筑系都知道田荣兴的名字——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傻大个，闷不做声，安静低调，却是学习成绩最优异的一个。他的生活简单乏味，不是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刻苦的让人钦佩。
　　在田荣兴的计划中，再过两年，以自己的实力，完全可以自食其力谋一个好出路，再也不用回到那个总是笼罩在雪天的村落了。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叫做李晓星的女孩子打破了。
　　那是周三下午的公共课，所谓公共课就是随机几个不同系别不同班级的同学一起上的大课。田荣兴习惯性的早到教室，坐在第一排的中间，这是他的原则，不管是什么课，仿佛只有坐在这里才是最有安全感的。他打开自己带的书籍，开始认真地研读起来。
　　“你别走啊，李晓星，你敢出来见我们，跑什么！”
　　“你真当自己是系花吗？不就是比别的女孩子穿的好看嘛。”
　　“人家可是大小姐，有的是钱！”
　　“你们再废话，我可是要告老师了啊！”一个悦耳的女声传入了田荣兴的耳朵。
　　他无意多管闲事，却很反感这群人打扰自己宝贵的学习时间。于是关上书，走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此刻还是中午，大家都在午睡中，校园里无比的安静，只看见一只慵懒的猫咪在窗台上趴着，翻着肚子晒着和煦的太阳。田荣兴绕道走到了教室后面的一块菜园子——这不知道是哪位老师精心养殖的菜地，正直丰收的季节，自然一片生机勃勃。
　　不过只见三个大高个把一个小姑娘给围住了，打扰了此刻的午后惬意。
　　田荣兴右眼直跳，这都什么年代了，竟敢有人在校园里欺负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姑娘！
　　他隔着不过十米，姑娘背对着他，只能看到柔弱的倩影。
　　“我说李晓星，我们正哥好歹也给你写了不少信，给你寝室塞了多少水果，不过是约你出来一起玩，蹦蹦迪什么的，有必要装得那么清高吗？”其中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男同学点燃一根烟，对着那位叫李晓星的姑娘粗着嗓子大吼着。
　　姑娘也毫不示弱，“我呸！就你摘抄别人徐志摩诗句也叫情书？你也配？哦，原来放在我们寝室门口的水果是你们放的啊？我们宿管阿姨说了，拾金不昧，我每次都交给宿管阿姨了，要不你去失物招领处问问，兴许哪个没坏的苹果还能找回！”
　　差点笑出声，田荣兴快被这个麻辣姑娘逗乐了。他从小接触的女孩子不多，因为一直他都是闷闷的性格，村子里的丫头们都喜欢跟着强壮的男孩子一起玩，自己却只能躲着安静读书。现如今到了大学，他们整个班级都没有女同学，他有意无意地和女同学保持着距离，所以头一次感觉有了兴致。
　　不过被李晓星怼的那三个男生脸色却不好看了起来，“李晓星，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吗，你摆什么臭架子！天天冷着一张脸，我看你以后怎么处对象！”
　　“我跟猪处，跟狗处，也不会跟你王八蛋处！”李晓星因为激动，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左右晃动，田荣兴感觉李晓星的每根头发丝都充满着愤怒。
　　“你个贱人！”
　　“大哥别跟她废话，我们两个按住她，你亲她一口，出出这口恶气，然后再向外宣传，外语系的系花的小嘴也不过……哎哟！”
　　话还没有说完，穿棕色毛衣的男生被李晓星踢得不轻，一个劲儿护住自己的裆下，像只被烫伤的猫似的跳来跳去。
　　“臭娘们儿！”穿白色外套的正哥说着就反手给李晓星一巴掌。
　　这巴掌不轻，听着都感觉很疼。
　　田荣兴怒了，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是只关心自己的沉默者，但是不代表他没有正义感，更何况对方还是这般欺负人。
　　他四下望了望，刚好篱笆墙处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水桶，里面注满了水，应该是准备给菜园子浇水的。他一个箭步上去提起水桶，朝着那群无赖走去。
　　李晓星被打得闷哼一声，往后退一步，她再次仰起脸时，那三个男生却有点后怕的往后退了几步。只见李晓星撇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的眼神是那么平静不带任何的感情，却让人读出绝非虚张声势的冷漠和恨意。
　　她不慌不乱地开始抓掉左边长发辫子的橡筋，把头发抓乱，然后开始解开自己白色衬衣的扣子，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
　　“李晓星，你，你要干什么？”本来是告白不成准备来示威的三人被李晓星的一系列动作吓傻了，三人聚拢在一起不住地往后靠。
　　“我想干什么？当然是让你们声败名裂啊。”李晓星低声说着，眼神中全是挑衅和玩味。
　　突然，李晓星大声地朝着值班室的方向吼道：“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这三个人非礼啊！”
　　这一声高过一声的无助尖叫省打破了午后的闲暇和安宁，当三个男人意识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时，拔腿就跑。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不过才跑了三步，就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一桶水浇洒在地上，狼狈不堪。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比预料中的快，两位警卫叔叔立即冲了出来，指着地上一头雾水的三个男生以及站在旁边的田荣兴。他条件反射性的丢掉水桶，举起了双手作投降样。他突然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和高管闲事，此刻自己不能好好的准时去上课了。
　　而站在逆光处的李晓星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个突然闯入者，这可不好办了，和自己的最初设定有点偏差。
　　“喂！”
　　从行政办公室出来的李晓星叫住了忙着去上课的田荣兴，“你为什么帮我？”
　　田荣兴对女孩子与其说比较陌生的，更多的是害怕。更何况是如李晓星那样明媚美丽的女孩子，他几乎都不敢直视她，她如阳光般灼热刺眼，她散发的气息是让田荣兴慌乱和不安的。
　　“我……我没有帮你，我说得是实话。”田荣兴一直盯着自己的白色鞋子，糟糕，怎么感觉上面有泥巴？是什么时候沾上的呢？今天晚上回寝室一定要洗干净。
　　李晓星感觉好笑，这个傻大个不知道从哪来跑出来的，给了那三个坏蛋一桶酣畅淋漓的“水刑”，方才又在教导主任面前承认他亲眼看见三个男学生欺负自己，也就做实了李晓星的“别有用心”。
　　“我怎么谢你啊？”李晓星绽开出迷人的笑容，田荣兴看不见，但是她感觉她说得每一句话都带着让人酥麻的陌生感和恐惧感，不能和这个女人多待一会儿！“我要去上课了！”
　　说完便跌跌撞撞地逃离开了，任由李晓星一个人在走廊中爆发出银铃般地笑声。“田荣兴……”李晓星玩味地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明眸的星子里写满了有趣。
　　田荣兴没有想到那个午后的多管闲事，竟然完全打乱了他平静的大学生活，也可以说扰乱了他人生道理的轨迹。
　　有时候命运的齿轮的旋转，也就在那个温暖的午后，在那一连串的银铃笑声之后，羁绊从来都是这样缓缓打开帷幕。
　　田荣兴再次成为了“名人”，勇救系花，成为了大学生们口口相传的故事。如果是来自陌生人的关注让田荣兴能低头回避，而无法逃避的是每周周三他都会遇到她。
　　最开始李晓星会早早的来到大教室，空荡荡的大教室里，田荣兴连翻书本的手抖在颤抖，李晓星总会坐在他身后，问很多问题。
　　“田荣兴，你喜欢吃橘子不？我可喜欢吃橘子了。”
　　“田荣兴，你借我一只笔好不？我没有带笔哦。”
　　“田荣兴，你家在哪里啊，家里可有兄弟姐妹？我有一个……姐姐，特别不好玩，你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田荣兴，大家都在传外语系的系花李晓星喜欢上了建筑系的一个呆小子，你知道是谁么？”
　　当李晓星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田荣兴的脸涨红成一个西红柿，他按耐住内心的波涛汹涌，拿起书匆匆逃离战场。
　　那是第一次，田荣兴在大学里逃课了，他在行政办公室前来回踱步，他很想告诉老师李晓星的突然闯入影响了他的学习。可是行政办公室前的那一扇门，如千斤重一般，跳跃着烈火，让他寸步难行。
　　后来每周三下午的公共课，他都和其他同学一样踩点到教室。而李晓星也不准备放过她，一定会坐在他身边，哪怕原本有人坐了，她也会礼貌性地请同学让开。其实李晓星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安静地坐在田荣兴的旁边，支撑着右手观察着这个腼腆害羞的男生。
　　这种行为被外人看来就是小情侣之间的甜蜜了，九十年代的校园谈恋爱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大家都感叹系花竟然喜欢上了穷小子的桥段。所以，同学们都十分地配合，只要田荣兴坐在哪里，那一整排都不会有人去坐。
　　只属于田荣兴和李晓星的一整排座位。
　　冬天的脚步带着透彻的寒意，在大家争着抢着占领图书馆的位置温书时，周三的公共课提前考完试了，而田荣兴依然没有和李晓星有过多的交集。直到放寒假，李晓星在田荣兴的宿舍楼下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田荣兴的名字。
　　男生们跟打了鸡血一样透过窗户瞎起哄。
　　田荣兴不来不想理会，却被自己的室友推下了楼。
　　“你，找我干什么？”田荣兴惧怕着。
　　戴着白色毛线帽子的李晓星甜甜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口袋，“我请你吃橘子，我好不容易买到的。”
　　鬼使神差的，田荣兴竟然没有躲避，他跟着李晓星一起信步走到了学校的长廊。北方的大学，被漫天的雪花装饰着，连空气中都增添了几分暧昧与浪漫。
　　鹅黄色的路灯下，李晓星甜甜地盯着两个人的影子，她偏了偏头，这样看起来两个人的影子就靠在一起了。
　　田荣兴哪里知道李晓星的小女生想法，明明那么冷，却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了。
　　“田荣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啊？”
　　“啊？”
　　“我都追了你快一学期了，你却没任何表示，我真的很没面子。”
　　“我，没有考虑过。”想了许久，田荣兴一五一十地回答着。
　　“那好，你帮我削个橘子吧，如果橘子皮一直没掉，这个寒假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好不？”李晓星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递给田荣兴一个橘子。
　　田荣兴瞧着李晓星手中的橘子，很大个，带着挑衅。
　　“如果橘子皮没有掉呢？”
　　“那我以后都不会来吵你了，从此以后，田荣兴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李晓星。”李晓星视死如归般的绝然和一本正经，她发亮的眸子里全是笃定。
　　这是一场赌博么？
　　有点颤抖的，田荣兴接过了那个橘子，也接过李晓星递过来的刀。
　　“你可知道，我是来自农村。”
　　“然后呢？”
　　“削皮难不倒我。”
　　“那你就好好削呗。”
　　长呼一口气，他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无比熟悉的动作，竟然那么的艰难和生疏，围着橘子一层一层削皮而已，每前进一步感觉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时间，变的好漫长。
　　快到橘子的底部了，田荣兴感觉自己额头冒汗了。
　　“田荣兴！”
　　“啊？”突然被叫住，田荣兴惊愕地抬起头，只见李晓星的脸渐渐拉大，她微微张开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气息，还有她冰冰凉凉的嘴唇。
　　不过是轻轻的一吻，让田荣兴的世界颠倒了，手中的动作彻底迟疑了。
　　“哈哈，你的皮掉了！”
　　李晓星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如石雕一样的田荣兴。“田荣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本姑娘给你一个寒假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下学期我等你答案！”
　　留下一口袋的橘子，李晓星蹦着跳着跑开了，边跑边喊着“万岁！”
　　只留下田荣兴呆坐了半小时。
　　回寝室后，不理会室友的揶揄，他接着继续把口袋里的橘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削皮。大概有七八个吧，那一晚上，没有一个橘子的皮是一次性削完的，都断了。
　　第二天清晨，田荣兴收拾好行李准备离校坐火车回家，在他的书包里，給室友借了一本《神雕侠侣》，这是他第一次看小说。
　　呼呼的火车，来了。

　　“所以，施紫，你觉得田荣兴会和李晓星好吗？”
　　“你不觉得他们的故事很美好吗？为什么在冷笑呢？施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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