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

作者:當歸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索命(一)


      唐高恕赶来回春坊的时候,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听白才福说,秦琤去世的时候他都不知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秦年抱着一具尸体在车里坐了两天,喊她她也不应,怪吓人的。
      “也没哭声,我以为小姐至少会大哭一场。”白才福望着庭外红衣落莫的背影,叹了一声,“不吃不喝,也不动,迟早要垮的。”
      唐高恕不耐烦地把眉头一锁:“他人呢?”
      “火烧了,昨夜回春坊大弟子主持超度,你晚了一步,现在骨灰罐还在小姐房间,就等你回来一起回故地埋葬立冢。”
      秦琤曾说过,如果他死了,就葬在旧都遗址下面,
      唐高恕用鼻孔出了一口大气,大步流星走到秦年身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踟蹰一会儿,道:“那个......他死了之后,我就跟着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节哀顺变。”
      秦年眼白布满血丝,只抬头斜了他一眼,那一眼竟教唐高恕畏惧了,左脚微微一退——她的眼中尽是不屑的张狂狠戾。
      昨晚高迎风也说:“我能理解你的哀伤,我也一样难过。”
      当时的她眼见秦琤在柴火堆之上安静躺着,高迎山一把火将他烧成骨灰,曾经鲜活明媚的白衣少年,温柔似水的黑袍琴师,至亲骨肉在她眼前湮灭,如今一抔灰烬,他说他能理解?他说一样难过?
      太好笑了。
      干柴在烈火中燃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秦年的脸上,留下灰烬,她也没动一下,一阵冷风吹乱她的长发,一双猩红双目在月光下尤其可怖。秦年看着高迎风,冷笑了两声,咬牙道:“你能理解?你理解个屁,你跟我一样难过?你知道我的心情吗?他是我哥!他是我哥!他死了!你懂吗?!”秦年最后几句接近咆哮,她从未如此失礼过。
      她咄咄逼人接而道:“你有多难过?嗯?你说来我听听?”高迎风自然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在崩溃在发泄。
      “如果你有我万分之一的难过,我把头砍下来给你!这世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宁可自己跳入虿盆火海,我也不要看着他这样离开我......”秦年看着他,满眼是泪,是恨,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咬着牙不让它掉出来,“好个大公天下,好个善怀行义,你看看我,国破家亡,你可满意?”
      高迎风很想伸手擦擦她的眼泪,很想抱抱她,可最终收了手,只轻声道:“秦年,我不想这样的......”
      秦年突然干笑起来,喉头像被淤血堵塞,她抬头咽回眼泪,星河迢迢,明月皎皎,倘若九渊冲破天光,劈开千山万水,度过黄泉碧落,可否见你一面?
      她面朝夜空往回走,低声喃喃道:“只剩我一个人了......”
      唐高恕一时无语,拍了拍秦年的肩膀就走了。
      春分至,春桃开。
      江南也有大好桃林,秦年匆匆扫过几眼,总觉得没有她呆过的那两处好看。把秦琤葬到旧地,然后呢,去何处?再回到钟离央身边,告诉他事情结束了,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钟离央也好,战事也好,她心乱如麻,暂时还不想去考虑那么多。
      药王谷老谷主缩在西溪不问世事,听说了秦琤去世的消息后真真切切地惋惜喟叹了很久,又在龙潭里参悟人生去了。
      唐高恕被回春坊的众妙手回春的姑娘们医治完心情畅快,第二天便随着众人一起赴往旧城,同行的还有高迎风。
      唐高恕嫌弃道不会武功跟着去干嘛。
      高迎风掀眼皮表示:“顺路。”
      外面风浪掀得几丈,恐怕这位整日泡在药罐里的贵坊大弟子无法估量,所以,唐高恕自动将他的话理解为送死。
      唐高恕耸耸肩,随便他了。秦年更是不会有意见,确切来说,如今的秦年比山水相逢处的‘谢公’更加不闻人事。
      高迎水镇宅,高迎山看宅,回春坊最宝贵的弟子一个人出走,也没有派出一个会武功的保护,白才福也将此疑问问出,对方表示出行一向没有保镖,凭借随机应变的本领和福缘深厚的优势存货,君子如风,心宽体胖。
      秦年抱着骨灰罐在马车里发愣,高迎风坐在其旁边,秦年两个手下在车夫位置驾马。
      他们行得不快不慢,后边高迎山率着五名弟子策马狂奔,拦下他们——“哥!等一下!”
      唐高恕勒马,高迎风撩开车帘,高迎山到他们面前,道:“你们别去了!江湖快报都在传,唐家堡和你们不共戴天,出去就是被唐门弟子包围,另外,钟离王爷重伤了唐蒙,唐堡主逃脱后将云公子之前做的事大肆宣扬,弄得官民皆知,外头还说......说秦姑娘欺师灭祖、忘恩负义,还有......还有很多有的没的,反正......你们这段时间还是别去了......外面太危险了......”
      呵,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秦年把这八个字一字不落地笑纳了。
      唐高恕不以为意,转头朝高迎风挑了挑眉毛,问道:“你还去不去?不去现在就跟你老弟回家。”
      高迎山明显是来劝阻高迎风的。
      高迎风摇了摇头,道:“你回去吧,照顾好义父。”
      高迎山还想再说,只见高迎风已经放下了帘子,唐高恕动了动缰绳扬尘而去,边驾马边骂道:“唐门那帮孙子,还不共戴天,怎么着,还想分半边天给他是吧?唐蒙被我重伤一掌,腿被钟离央刺了一剑,我看现在也只有嘴皮子能耍耍,傻逼,笑死人了。”
      白才福叹了一声,缓缓道:“年轻人心高气傲,唯我独尊,但有个词叫人言可畏,你不要小看嘴皮子的厉害。”
      唐高恕斜了他一眼,道:“云焂死了你就开始讲道理了是吧?你是老大了?”说完,又觉得在秦年面前明目张胆地说云焂死了颇为不妙,心虚地向斜后方瞥一眼。
      白才福也很识趣地没接话。
      秦年抱着骨灰罐就这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坐着,若是没人叫她,也许她能坐到灯枯油尽。
      白才福怀疑她已经到了另一重境界,不需怎么要进食也能活下去。然而并不,高迎风给她诊脉,明言再这样下去身体真的会垮掉。
      最后让一行人下车迈步进店的是唐高恕——“你们肚子不饿,我饿。”
      于是一行人点了一桌子菜,只唐高恕一个点了两壶酒,秦年索然看着,高迎风劝道:“多少吃点东西。”
      白才福道:“是啊小姐,这样下去,你可就升仙了。”
      唐高恕拿起筷子,眼都不歪地正色吃着,高迎风突然道:“云公子一定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秦年一愣,突然想起秦琤,他倚在病榻上,七分温柔三分认真,他说:“阿年以后不许这样了,要好好吃饭、睡觉,要照顾好自己,听见么。”
      她动了筷子,面无表情扒着米饭,一手抱着秦琤的骨灰,高迎风给她夹菜。
      边上一桌三个大汉正谈着闲话。
      “现在京城可不太平了,前几天唐家堡跟朝廷的人打了一架,唐门还出动了堡主,听说是钟离将军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跑了,然后得罪了唐家堡,听说唐门弟子马上就要到咱这边找人呢,从蜀中到江南,又要打仗咯。”
      “诶阿隆,你说的那女的什么来头啊?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啊?”
      “我就说你不要老是死读书嘛,多听听外面事,这个女的啊相当本事,在南山上拜师,之前北边不是爆发了瘟疫么,听说就是她散播出去的,后来离山从戎,没一年又跟另一个男的跑了,跑回京城,杀了她师父,据说她有把神剑,一把能变成好多把,有人曾看见她在皇宫里一眨眼间把十几个黑衣人杀死,还有还有,好像就在咱这边,有人看到她跟一个黑袍男子一起出入,钟离将军多大身份啊!特此来找他的未婚妻,结果人家不跟将军回去啊!”
      “这女的怎么这样啊?!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钟离将军干嘛非得追着要啊?真是搞不懂了,天底下那么多貌美贤惠的姑娘他一个大将军干嘛非想不开?”
      另一人嗤了一声,不屑道:“要么怎么说是红颜祸水,妖女祸国呢?阿隆说的只是街巷流传最盛的版本罢了,真相远不止如此!”
      那人给他斟酒,好奇问道:“哦?沈兄快说来。”
      沈兄很配合地接过他递来的杯盏,慢条斯理地浅酌一口,眉宇间还真有几分高人的味道:“阿隆刚刚不是说么,那个女的后来跟了一个黑袍男子跑了,你们可知那黑袍男子系何人?”
      客栈霎时间安静下来,众食客一面假意吃着饭菜一面拉长耳朵听着八卦,连店小二的神情都有着微不可察的期待。
      沈兄的同伴成全了他装高深的口瘾,顺势追问。
      “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宫廷乐师!你们绝对想都不敢想,一个病怏怏的乐师在朝廷扳倒了林、穆、蒲三大势力,而民间传闻的那个‘妖女’其实是他妹妹,一文一武,哥哥将满朝文臣弄得闻风丧胆,妹妹将当朝将军弄得五迷三道,一个国家,文臣武将都被这一对兄妹控制,你说这样的两人能不能留?好在唐堡主的追杀下,那哥哥中毒死了,当今满天下都仇杀着那个‘妖女’了,依我看,这次前来索命的,绝不仅仅是唐家堡。”
      连阿隆都忍不住跟着惊呼咋舌:“天呐!这还了得!得赶紧把这个女的抓到杀死啊!”
      这时,他们隔壁桌的酒杯突然被摔在地,碎成数片,唐高恕眉毛都没抬,将一筷青菜送入口中之前淡定道:“手滑了。”
      再看向秦年的脸色,好家伙,七情不上脸,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表现得依旧无关痛痒。
      高迎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担心地拿筷子戳了两下自己碗里的饭,不敢跟她说话。
      这桌沉默无声,隔壁桌侃政完又聊起别的鸡毛蒜皮事,客栈宛若一个江湖,形形色色之人路过或踏进,便不会再相见,流言飞沫或是悲喜苦笑,都不曾因为谁而停歇。
      待秦年吃完碗中米饭,离桌前只朝着高迎风风轻云淡说了一句:“你说的天下大梦,我也曾有过,可是现在,我避之若浼。”
      好,就让她当一个货真价实的祸国妖女,衅稔贯盈百死莫赎。
      唐高恕见高迎风追出了门,知道这顿饭到此为止了,迅速与白才福瓜分完盘中菜,付钱出门当回车夫。
      期间在车内的秦年与高迎风相顾无言,一个不想说,一个不敢说。
      秦年一直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看他,她说道:“你知道吗,我竟然为了抓一个逃犯,带着我哥,停留在街上,为了你口中所谓的黎民苍生,没带他逃开那里......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了,高迎风,你说的天下,那个你心心念念的天下,有没有可怜过我?我为天下,天下可曾为我?不孝不道不忠不义,我犯,欺师灭祖私欲滔天,我认,搅弄风云难辞其咎,随便,可我扪心自问在此之前我不负这天下苍生,我也曾胸怀大梦饮冰不言,我也曾大爱无疆止于至善,也在男女混舍脚气熏天的茅草房里吃着糟糠菜,那时候我想着:‘没关系,山河我来守,疾苦我来平。’甚至在我知道是这个盛世害我国破家亡的时候我都没有生恨。”
      高迎风看着眼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觉得不可思议。
      “你有过特别想保护的人吗?我想保护他,想得快疯了,可我没办法陪他,多一天都没办法......就像抓在手里的沙子那样,抓得越紧,留下的越少,我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他的笑容,一躺下就能听到他在叫我阿年......我很想......很想下去陪他......”
      高迎风倏地抓住她的手,扬声道:“我有!”
      秦年一怔:“什么?”
      他的双目睁得明亮透澈,抓着秦年的手没放开:“我有,有特别想保护的人。”说完,又像触到炽手火炬一般收回了手。
      秦年淡淡道:“那你保护好他,别像我这样。”
      高迎风认真地点了点头,秦年又垂下了头,倚着车边,没有看他。
      “我真的很佩服钟离央,以前是佩服他用兵打仗武艺高强,现在是佩服他在浊世之中尚能够怀瑾握瑜抱诚守真,可我不行,我做不到他那么伟大,他们不是要来杀我么,来吧,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杀到天下人都死光了,给他陪葬为止!”秦年歪着头看着他,失笑轻声道,“怎么?吓到你了,见不得血便回去吧,回你的世外桃源。”
      高迎风摇头:“没有,没有吓到我,其实......我很羡慕你,如此敢爱敢恨的你。”
      秦年嗤笑了一下:“我宁可什么都不会,没心没肺像向天阑那样,不去向往诗酒江湖,管他江山兴衰,陪在一人身侧,共看青天明月,可如果那样......我也不会遇上钟离央,我也不会知道,原来天地有那么大......”她轻叹了一声,垂下眉毛的时候像是杨柳垂入荷塘,惊起蛙声一片。
      “义父说,医者大慈恻隐,普救终生。我行医多年,从来只会救人,不以恶意揣度他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害人,没丈量过人心,除了戒律法度,不分善恶,以前我以为黑白分明正邪有条,却因为你,我想去尝尝红尘千丈的滋味,即便是滓泞溷浊、浃髓沦肤,我也愿意。”
      车窗外泄进来几缕阳光,高迎风偏过头望着车马匆匆而行的街道,秦年见过这幅神情,那是少年意气。
      “如果你要看看这个世界,跟着我干嘛?找别人去。”她给不了高迎风要的行善积德,至少从现在开始,她给不了,她有的只是怨恨,是打抱对于她来说,所有的不平。她带给他的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初入江湖的公子来说,太过残酷阴险。
      车外似有喜事,锣鼓喧天,高迎风把头侧回一些角度,柔和一笑:“为什么你不行?若是行善仗义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天下自诩清高的人不比那些个鸡鸣狗盗之辈高雅出多少,那么我跟着你,凭何算是错误?”
      秦年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可在她的内心深处,还保留着最初行侠仗义的温柔,她不认为那是错,也不否认她的自私是对,她只是要做她想做的,无关善恶,无关对错。
      她摸了摸骨灰罐,带着些许笑又漫不经心道:“我去杀人,你也跟着?”
      只见高迎风点了点头,一副实诚耿直的神情:“无妨,花开生两面,若世间阴阳相衡,有碧瓦朱甍膏粱锦绣必当也有卖儿鬻女哀鸿遍野,我跟着你,不过是站在最卑劣的角度看这个世界罢了,相比跟着别人,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秦年眉毛微微跳了一下,好吧,随他怎么想。
      车身突然斜了一下,车轮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一个大颠簸,差点掀翻了骨灰罐,幸好秦年抱得紧。
      唐高恕喝道:“滚出来!”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05293/14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