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屏选（大唐帝后）

　　病中的皇帝本是要直接打道回长安城的，可听说他的长姊找回了亲生女儿，便消了原来的计划，打算改道梁州，见见他阿姊同她的女儿，再一同回长安城去。

　　夜间，襄阳长公主还有些担心地对伽蓝说：“明日见着了你阿舅，莫被他的性子吓着了。他虽然不喜多言，难有悦色，可对着阿娘这个阿姊真是没有话说的。不说你是阿娘的女儿，就你这心思澄明的性子，也必会招你阿舅喜欢的。”

　　伽蓝点了点头，心底也有了一番计较。

　　以前李湛无事同她谈天说地的时候，提起当今圣上，都是满腔的崇拜之情。

　　再结合阿娘这番说辞，她愈发地好奇自己的皇帝阿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来。

　　第二日的梁州风和日丽，似是天色也知帝王要来一般，早早地就放了晴。

　　一行人也未敢有任何怠慢，皆是跪在营外等候帝王的驾临。

　　终是远远地见着了明黄色的车驾：“臣等恭迎陛下驾临。”

　　车驾上下来了一个身着厚重的铠甲，却不显臃肿的中年男子，他眉宇间有着一股冷峻之气，两瓣薄唇紧抿着，而后又用着平素冷淡的语气说：“平身吧。”

　　似是因为病气未愈，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襄阳长公主本就对阿弟的病忧心不已，听得这句话，她径直上前说道：“陛下，你要注重自己的身子。你幼时就喜欢没日没夜的温书，如今又是整日整夜燃着灯处理军务和政务，这样下去怎么吃得消啊！”

　　李湛记得，当今皇帝对着任何人，包括皇后、太子，都是一副严厉冷峻的样子，唯独对着胞姊襄阳长公主时，才会露出一些勉强称得上的笑容。

　　果然听着胞姊的关心，皇帝面庞上的冷气微微消却了一些：“阿姊不用为朕担心。这回朕只是不适应南边的水土罢了，朕的身子朕自己有分寸。”

　　襄阳长公主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只得在心底想着，这劝谏之事她是没法儿做了，看来也只有在回长安城的路上精心照料阿弟才是。

　　皇帝宇文邕在幼年时曾因占卜不吉，和齐王宇文宪被文皇帝宇文泰寄居在一个臣子家中。

　　七岁时，宇文邕虽被接回，但当年还是文皇帝妾室的太后早就将全部关爱都寄托在小儿子卫王宇文直身上了。

　　年幼失去母爱的宇文邕本渴望从阿娘那里找回，可有宇文直在，阿娘自是对他这个稍大些的孩子疏忽了。

　　好在阿姊襄阳长公主发现了阿娘疏于照顾阿弟宇文邕的事情，为人儿女，她不好对自己的阿娘指手画脚，只得自己对阿弟多多关心些。

　　是以幼年母爱的缺失虽让皇帝宇文邕养成了这般的性子，可对胞姊襄阳长公主却十分温和。

　　皇帝看着阿姊为他担心的样子有些动容，又想起他之所以来这的原因：“本来朕打算直接回长安的，但是之前太傅奏报说伽蓝找到了，朕这才有到梁州来的打算，伽蓝在哪呢？”

　　当年伽蓝出生时，他听人说她一出生就长发及肩，惊叹不已，便到了阿姊府上亲自去看看。

　　如果是阿姊同别人的孩子，他肯定在外甥女一出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去了。

　　可是阿姊偏偏要嫁给那个拓跋骜。

　　后来，伽蓝同阿姊一模一样的长相，让他终于忽略了她阿耶是谁。

　　阿姊从前一直长姊如母般地关心他，他终于有机会回报给阿姊的孩子了。

　　阿姊这些年来因为女儿失踪一直忧心不已，他看在眼里也难过。

　　这番伽蓝是找到了，他也怕有人说闲话，害得阿姊伤心，于是才特意亲自到梁州来，算是给阿姊和伽蓝的面子。

　　当然，他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事才来到梁州的。

　　虽然领兵的将领已就齐国方面的各项要务给他做了详细的报告，可他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便打算沿途侦察一番敌情。

　　此次伐齐之事因为自己的病有所耽搁，可下回再踏上齐国的土地时，他一定会完成阿耶的遗愿，将高氏从王座上赶下来的！

　　襄阳长公主这才牵起伽蓝，将她带至皇帝身前：“伽蓝在这呢。”

　　方才远远的一瞥，不管是那威严华丽的车驾，还是那面容冷峻的帝王，都让伽蓝有些惧意。

　　更别提阿娘还将她使劲儿地往前一带了。

　　纵使她也感觉到了皇帝对她阿娘较之旁人好了不少，可她还是止不住地微微瑟缩。

　　毕竟几月前，她还是伊阙山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如今却要面见周国最为尊贵的人了。

　　不过有阿娘在，她还是稳住了身子：“拓跋三娘叩见陛下。”

　　伽蓝感到那冷飕飕的目光在打量她，可是莫名地又感到那冷飕飕的目光不断地有了温度。

　　她心底的惧怕终是得到些许缓解。

　　皇帝道：“伽蓝果真同阿姊像了个十足十。”

　　说完后，皇帝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襄阳长公主忙让侍从扶着皇帝进帐休息。皇帝从南边赶到了不若南边温暖的梁州，襄阳长公主担忧在外头待久了，皇帝的病情会加重。

　　待得到了帐内，皇帝吩咐了侍从让襄阳长公主同伽蓝进来侍疾。

　　皇帝稍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才问襄阳长公主道：“可是在洛州找到的伽蓝？”

　　襄阳长公主拿起沾湿的帕子擦了擦皇帝的额头：“正是。阿弟你不知道，伽蓝被教得有多好，若是我亲自教，还不知能不能将她教成这样，”说罢又附在皇帝耳旁悄声道：“可正因如此，我实在是不知当初带走伽蓝那人的目的了。”

　　皇帝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问伽蓝道：“可读过什么书？”

　　伽蓝因着阿娘在身侧，抑住了喉头的恐惧，不紧不慢地说：“回陛下的话，看过《女训》、《女诫》，五经也是看过一些的。”

　　五经？

　　为何有人会教拓跋伽蓝五经？

　　若不是拓跋骜同他说了滴血验亲一事，他还真不会免去对这个女郎身世的怀疑。

　　皇帝的语气由宽厚变得幽深起来：“你说说看，孔夫子对于夷夏是如何看待的。”

　　伽蓝想起她同李湛初相识时，两人对于索虏和华夏的一番讨论，有些明白了皇帝话中的深意：“回陛下的话，孔夫子认为，若蛮夷能学得华夏的礼仪，便可以融入华夏。若华夏不懂华夏的礼仪，与蛮夷无差。而当今周国，从先代孝文帝以来便一直同汉人联姻，自此鲜卑同汉人血溶于水、你我不分。而陛下定三教次序时，也将儒家摆在首位，如此更可以得见，我们鲜卑人同汉人更加没有什么差别了。”

　　皇帝的面色逐渐缓和了起来：“伽蓝，你阿耶说你之前一直住在洛州的伊阙山上，你在民间是否听过有人对于周国的政事有所议论的？”

　　伽蓝思索了一番说道：“回陛下的话，伽蓝因着住在伊阙山上的缘故，只有每日在佛前祷告时，才会听得一些议论。那些人都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爱民恤民，更将陛下同小阿舅用计诛杀奸臣宇文护的事情说得惟妙惟肖的。还说当今圣上勤于政务，与齐国同陈国那些不入流的帝王相比，上天真是眷顾我们周国的。”

　　听着伽蓝回报的民情，皇帝宇文邕的面上终是有了笑意。

　　伽蓝的状态也终是松弛了下来，她一开始担心这个皇帝阿舅会怀疑她的来历，本来都准备好了说辞，想要略去崔陵同李湛二人，没想到皇上根本就没问。

　　大概是阿耶在给皇上的信中都编得像模像样了吧。

　　不过她最没有想到的是，对除了她阿娘以外的人都没有什么表情的皇帝阿舅，听见百姓夸赞他的时候，神情竟是如此地丰富和满足。

　　她看得出来，皇帝阿舅的这种丰富和满足倒真不是因为自己的功绩得到百姓的吹捧，而是因为自己获得了天下万民的理解。

　　无论是身为周国子民，还是身为阿舅的亲外甥女，她都感到有这样一个皇帝阿舅是天下之福。

　　襄阳长公主得了皇帝的允许，将伽蓝拉起：“阿弟，阿姊说得没错吧，伽蓝真是得上天庇佑，不在阿耶同阿娘身边，不仅出落得这么好看，而且也是顶顶聪明的。”

　　皇帝平素并不会夸人，于是便没有接话，而是对伽蓝说：“往后你同你阿娘一样，无人的时候不用唤些陛下之类的，直接唤阿舅就好了。”

　　伽蓝又向皇帝行了个大礼：“伽蓝遵命。”

　　她自然是知道，皇帝阿舅让她同阿娘一样私底下不用唤陛下，对她来说是极大的礼遇了。

　　这也证明昨晚阿娘说的没有错。

　　帐外的侍从这时来报：“陛下，齐王和卫王求见。”

　　皇帝的语气又复归最初的冷漠，摆摆手道：“让他们进来。”

　　帐帘一撩开，进来两个衣着不凡的男子。

　　伽蓝稍稍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来人。

　　看来那个同她阿娘和皇帝阿舅眉目间有些神似的便是同他们二人一母同胞的小阿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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