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掉毛

　　时隔八千七百年，天界仙官再次入驻冥界，彻查当年旧案。地官们又被翻来覆去地盘问了一遍又一遍，酆都城的围观群众初时还以为越苏城主真如流言所传要倒台了，很快发现越苏神神气气地领着仙官到处查人，看起来比谁都积极。

　　新的小道消息很快流出来：天界查的，竟然是先玄君的谋逆旧案！

　　鬼语私切，议论纷纷，也有从那个时候苦熬过来的鬼灵，什么热闹都不掺和，只是隐隐期盼地望着幽冥司的方向。

　　就在阴阳录被确切查出差误后，看守阴阳录的老官班束，自首了。

　　他已老态龙钟，灵衰之兆显露无疑，跪在空旷幽深的幽冥司大殿之中，瑟缩得像一个新魂。他当着满堂仙官的面，承认自己身中瘟毒、炼制魂魄、与狍鸮交易、篡改阴阳录，一手炮制了陷害逐宵玄君的阴谋，将所有罪责揽于己身。

　　地官哗然，对他怒目而视，却也有自诩冷静的仙官，兀自不信地逼问为何现在出来自首。

　　班束惨然笑着，复又泣道：“我这副样子，还有多久能活？你们若不查，我就瞒着带入昊天，可你们查了……既然查了，天意如此，我也不忍心让先玄君背负一世污名。”

　　越苏从城主之位上站起，长望北方，悲然泣拜：“君上……君上的冤屈，今日终得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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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方仙官再次齐聚太一殿，公审班束。当着帝君和满天仙官，班束惊惧惶然地将自己的罪孽交待彻底。

　　虽然他供述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众仙却已拼凑出当年那场令人发指的阴谋，想堂堂一方天君，竟是阴差阳错地因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含冤亡故，怎不令人唏嘘悲叹。

　　昔日与逐宵交好的几个仙官，忍不住泪洒当场，为旧友掬一捧惋惜的泪。

　　沅离不屑地对这种惺惺作态翻个白眼，只是紧张于帝君最终的反应。

　　帝君的面色阴晦未明，听到最后拍案怒起，呵斥道：“尔为区区私利，置苍生不顾，陷害北天玄君，乱我天纲法度，便是捱上万年天雷，也难抵尔之罪孽！”

　　他长袖一拂，怒声命道：“罪仙班束，私修邪术，残虐生灵，篡改阴阳，谋害天君，身处冥官之位，而行妖邪暴行，非极刑不能抚慰万灵罹难，不能平复天君冤屈！私修邪术，当剔其仙骨；炼制凡魂，当碎其仙元；篡改阴阳，谋害天君，当处诛仙雷刑！来人，依序处刑！”

　　班束听到宣判，身子抖瑟不止，他不敢抬头看帝君，只斜着眼悄悄看向沐宸，却见沐宸一派漠然，冷冷睥睨于他。

　　天兵领命，上前架起班束就要拖出去。沐宸忽然出列走到班束面前，扬掌一劈，直直拍中班束的胸口，当下就把他拍得倒飞出去，趴地吐血不止。

　　沐宸打完人，冷静地回身跪拜，请罪道：“臣逾矩了，请帝君责罚。”

　　帝君散去一身冷厉，长长叹口气，平缓地说：“起来吧，本君知道你心中的愤恨难过。好孩子，这些年你甚是不易，好在昊天昭昭，今日终于能还你父君一个清白。”

　　沐宸不语，长久地跪拜不起。

　　帝君的口气更加缓和了，带上一些长辈的慈爱：“沐宸，你虽是在九重天阙长大，但玄灵宫终究是你的家，你一定很想回去看看。逐宵冤屈得昭，他仍然是天界玄君，你亦是玄灵宫名正言顺的少君，若你想回玄灵宫居住，虽然舍不得，本君也不会强留你。”

　　自有好事者看向屏愔，想瞧瞧这个踩着旧主上位的现任玄君该是如何尴尬。屏愔却毫不犹豫地朝沐宸跪下，高喊：“臣恭迎少主回宫。”

　　沐宸起身，回望屏愔，又见玄灵宫众仙齐刷刷跪拜一地：“臣等恭迎少主回宫。”

　　“各位无需多礼。你们为玄灵宫操劳至今，劳苦功高，沐宸拜谢。”说完，沐宸俯身长揖，还了一礼。

　　屏愔又跪向帝君，朗声道：“帝君，臣误中奸人毒计，错勘忠恶，兵逼旧主，致主冤殁。臣罪责深重，德行有亏，不堪玄君之位。臣请命帝君，收回臣之君位，归还颛顼氏正主！”

　　此言一出，众仙皆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不知这是真心悔悟，还是以退为进。

　　屏愔干脆拿出玄冥印，膝行至沐宸面前，双手奉上。他终于能正大光明地喊出一声少主，虽做出一副悔恨难当的样子，但眼泪流得心甘情愿：“少主，玄君信物，今日物归原主。”

　　帝君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至极，所幸高阶之上，无人看清。他开口，语调镇定如常：“当日之事，非卿一人之过，玄君不必揽于一身。”

　　“帝君！”屏愔泣道，“若非臣刚愎自用，自以为正义，先主岂会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自绝了之？臣就是厚着脸皮继续坐在玄君之位上，六合三界如何看待臣？如何看待玄灵宫？便是臣自己，也无颜苟活，只能用命为先主赔罪了！”

　　“屏愔此言有理。”又是毕孟白君出列进言，“逐宵沉冤得昭，颛顼氏一脉污名洗净，沐宸少君作为逐宵唯一嫡脉，入主玄灵宫乃是天经地义。屏愔再居君位，难免要被诟病为鸠占鹊巢，让他往后如何自处？”

　　帝君简直对这个刚正不阿的白君恨得没办法，即便手指捏得生疼，也只能做出宽和之相，勉力笑道：“此乃玄灵宫内务，若屏愔坚持，玄灵宫各位无异议，本君又岂会强硬插手？”

　　玄灵宫众仙配合地又齐拜道：“臣等愿奉沐宸玄君为主，矢忠不二，共协北天！”

　　沐宸接过玄冥印，回礼道：“沐宸惶恐，惟愿不堕父辈名声，不负各位所望。”

　　屏愔领头拜伏：“臣等恭迎玄君归位！”

　　一场公审，以欢喜大结局落幕。沅离全程大气不敢出，此时才真心实意地绽出笑容，由衷为沐宸高兴。

　　众仙跪拜退场，青龙忽然来到她身边，冷冷地说：“演的一出好戏。你与那沐宸少君……不，玄君，是好友？”

　　“是呀。”沅离笑出了花儿，开开心心地应道。

　　青龙却冷哼一声，说：“他们仙人心有七窍，跟我们不一样，少与他来往！”

　　说完，他大步傲然离去，留下满头雾水的沅离。

　　众仙退走后，太一殿唯留帝君一人，他这才松开掌，掌心已被掐出深深的印痕。

　　他目视着远去的玄灵宫众仙，缓缓浮起一个阴狠的冷笑，喃喃道：“原来是演了这么多年戏给我看，逐宵，你当真好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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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宵冤案掀得突然，翻得迅速，不由又让人颂扬了一番帝君的英明贤德。而后，帝君先下檄文痛斥班束罪行，又下罪己诏昭告三界，将逐宵身背八千七百年的污名彻底涤净。

　　玄灵宫一下人气高涨，前来贺喜之人不断，更是将一切溢美之词安在昔日九重天阙第一废物沐宸身上。

　　沐宸隐忍近万年，早已宠辱不惊，客客气气地收礼送别，态度无可指摘。只是闲人散尽，重获安静之时，他忍不住怀念起往日长暝殿的一室清冷，还有一只叽叽喳喳陪伴在侧的鸟儿。

　　在他回归玄灵宫的第三日，良辰吉时，玄冥印认主，沐宸正式登临君位。虽缺玄武在旁，但他乃是阖宫上下众望所归。

　　而屏愔喜气洋洋的，比自己当初做玄君还高兴百倍。那些曾经骂其背主无义的同僚此时方知他背负牺牲有多少，一边暗暗敬佩愧疚，一边把他灌得大醉。

　　沐宸含笑看着底下笑闹，他们仿佛要将玄灵宫憋了近九千年的委屈一一释放。他眼眶忽然有点发热，轻轻按住玄冥印，默念着：父君，玄灵宫不会没落，更不会沦为帝权的猎物，我会如你所愿，带着玄灵宫，好好活下去。

　　袖中风贝忽然微微一跳，沅离细细的声音传来：“沐宸，你忙完了吗？”

　　沐宸悄悄将风贝置于唇边，小声回道：“酒还没散，大家都太高兴了。”

　　沅离的声音里充满了羡慕：“那一定很热闹。”

　　“你的酒，我替你留着呢。”

　　沅离顿时高兴起来：“好呀好呀，我们以后不用偷偷躲起来喝了，想去哪儿喝都行！”

　　沐宸也笑起来，轻轻唤了一声：“沅离。”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时辰不早，你早点歇息吧。”

　　他收了风贝，慢慢在指尖摩挲，风贝承了他手指的温度，透出温润如玉的质感。

　　我忽然，很想你。

　　他将风贝收入掌中，眷眷地望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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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欢的仙人们喝空了玄灵宫的存酒，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去。沐宸回到房间，将玄冥印托于掌上，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它。

　　灵力不经意地流转，玄冥印受灵力催发，拔身变高至一掌大，顶部凝聚出微缩的冥界诸物，阴阳轮回，皆纳其中。

　　万灵生灭寄于一印，玄君职责沉甸甸地压在他掌间。他心生迷茫，又浮怀念，不由轻声呢喃了句：“父君……”

　　仿佛呼应了他的召唤，玄冥印忽然散出数缕幽光，在空中略一凝聚，现出一个蹙眉沉目的仙人形象。他的双眼恍如穿透了万千年的时光，深沉直视着沐宸，唇齿轻启，飘渺地传来一声：“宸儿……”

　　“父君？！”沐宸呆了半晌，迫不及待地伸手去触，却穿过了那仙人的身体，只抓住一手空虚。

　　那是一缕残留的灵识。

　　逐宵玄君藏在玄冥印中的，最后的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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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醉后依旧清醒无比的屏愔，发现新上任的玄君似乎宿醉未醒，一副恹恹的样子。他贴心地端上一碗醒酒灵汤，却得到沐宸一个疑惑的眼神。

　　“昨日陈酒太多，主上难受也不奇怪，喝点灵汤醒醒神，效果好着呢。”

　　“不必，我没事。”沐宸说着，打开一个折子，慢慢又开始走神。

　　屏愔想了想，又问：“主上可是在担心有人不服？”

　　“愔叔……”沐宸缓缓地开口，“父君冤屈已雪，孤魂的事……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屏愔搁下碗，脸色变得正经：“主上不想查了吗？”

　　沐宸沉默了半晌，才道：“既然是父君遗愿，做儿子的，总要为他查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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