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掉毛

　　长暝殿，陋室里，光点明灭。

　　“沐宸，你看我这次算的怎么样？”

　　沐宸扫了衍盘一眼，点头赞许道：“不错，比昨日又少错了几处。”

　　沅离趴回衍盘边，继续复推。赤乌停在她的头顶，也伸长了脑袋严肃地盯着象数变幻，仿佛要一起交功课。

　　沐宸看得忍俊不禁，过去覆住衍盘，道：“今日便到此吧。你没有基础，能有如此进展已是神速，须知松弛有道，过犹不及。”

　　沅离伸个大大的懒腰，感叹一声：“我如今才知老师一职如何重要，你几日指点，胜过我四千年苦背。”

　　“来，奖励你的。”

　　沐宸端出一碟洁白柔软的糕点，带着淡淡瑶花的清香。沅离好奇地戳了戳，只觉软弹可爱，仰头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殿中自制的糕点，没有正经的名字，我平素唤它云糕。”

　　沅离不客气地拈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大赞一声：“好吃！真的像云朵一般入口即化，又清甜可口。这是哪位巧手做的？”

　　“你若是喜欢，我让他们多做几次给你送去。”

　　沅离欣喜地连连点头，掰了一小块喂赤乌，一边说：“糕点好吃，可是名字不好。”

　　“哦？”沐宸整理着茶具，随口问，“为何？”

　　“你看你这长暝殿，外头裹着云雾，地上铺着云气，连屋子里都那么空旷又凉润，好像下一刻就要下起雨来。在我们山上，只有数千年不住妖的洞府才会这般没有生气。”

　　沅离夸张地摇头叹息：“虽然你说这里有很多人，但我始终只瞧见安歌姐姐一个，你的茶叫漱云茶，点心叫云糕，听着都觉得寂寞。”

　　她乌黑的眼眸看住他，脸上是少见的正经：“沐宸，我知道你双亲不在，难免有寄人篱下的拘谨，可是仙人一生太过漫长了，你可以有千般活法，为何要活成最孤独的模样？”

　　沐宸久久不语，末了喟叹一声，吐出一句：“我习惯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睡成石头的大妖吗？后来，大伯伯把山膏一家迁到他边上。山膏最喜欢吵架，就算是那个不说话的大妖，山膏也能一日三次地上门吵他，最后大妖受不了，终于还嘴回去，但它再也没有变回石头，后来甚至还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沅离抚着赤乌，收起脸上的怀念神色，认真地说：“沐宸，你可以习惯孤独，也可以慢慢习惯热闹。”

　　沐宸平静地抬头，没有接她的话，另起话头：“经常听你提起大长老，你一定相当敬重亲近他。”

　　沅离点头：“大伯伯对我很好，对我们小妖都很好，虽然我罚抄的书都来自他的书楼，但我还是很喜欢他。说来，我上次偷去鬼市就为了给他找寿礼，结果也没有收获。唉，也不知道我要修习多久，能不能赶回去庆贺大伯伯六万岁的寿辰。”

　　“我库里还有些藏品，你不若去挑挑，如有合适的便拿去，也算是我一点心意。”

　　“不了，现成的宝贝总归缺些心思，我还是想亲手做样东西送给大伯伯。”沅离支着脑袋愁道，“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材料……”

　　“此话有理，礼物不在贵重，心意最为别致。”

　　沐宸略一思索，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可以去东边的云海深处，收集一些天蜃云气用来作画。用天蜃云气作的画，会随作者下笔时的所见所念而演绎重现，观之如见其人，如临其境。”

　　沅离惊奇地瞪圆了眼：“如此神奇！我只听说过蓬莱蜃景，这天蜃云气又是什么神物？”

　　“那是天龙在云深处吞吐的龙息，被云气吸附而生成的一种极浅的青烟，不似蓬莱海蛎吞吐出的蜃气那般庞多，堪堪能用来作画，也就愈加显得稀有。”沐宸垂下眼，似是陷入回忆而语气恍惚，“我幼时曾见过……”

　　“我要是能用天蜃云气作幅天界的画儿给大伯伯，那真是最好不过的寿礼了，谢谢你的建议。”沅离作势要走，“我这就去收集天蜃云气！”

　　沐宸忙拦住她：“别急。天龙惯常于太曜太阴交接之时在云上休憩嬉戏，你现在去，天蜃云气已被晒干，是见不到的。”

　　“那好吧，明日一早我就去蹲守。”沅离朝他一拱手，笑道，“到时我也送你这个大功臣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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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微亮，沅离带着赤乌悄悄摸进茫茫云海。

　　龙吟隐隐自远处传来，她蹲在不辨方向的浓雾里，跟赤乌商量道：“小暮暮，大妖在睡觉的时候都不喜欢被打扰的，要不你飞上去看看，是这边还是那边？”

　　赤乌怂巴巴地揪紧她的衣袖，僵持许久，终于抖动几下羽冠，把头往右边一撇。

　　“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行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沅离把自己藏在云雾里，半蹲着小心往右边挪动。忽然一大片黑影出现在眼前，罡风席卷吹开云雾的遮掩，一条原本酣睡的巨大青龙盘踞在云间，听到动静蓦地睁开金黄的眼瞳。

　　猛然间看到这么大一个至尊灵兽占满视野，沅离吓得跌坐在地上，喘了几口大气，想着大家都是灵兽，咽了咽口水小声解释道：“龙……大哥……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休息的……”

　　青龙微微闪动金瞳，扫过吓傻的一人一鸟。

　　“我……我就是来找点天蜃云气……”不小心把真话吓了出来，沅离懊恼地闭上眼，赶紧补救，“不不不，我就是走错路了，我马上走，马上走……”

　　青龙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平和，根本不在意地盘被不相干的小东西进入，龙眼懒洋洋地一闭，抬起龙首昂了昂，忽然喷出一大口龙息。

　　四遭的云雾立刻飘飘袅袅地缠上来，升腾起一片渺渺青烟。在这片仙气腾腾的青烟里，青龙又冷淡地瞥了眼两个小辈，转头往远处游走。

　　沅离傻傻地目送青龙消失在云海中，直到赤乌扑腾进青烟里玩耍，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也扑了上去。

　　“这么多天蜃云气！龙大哥真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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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载而归，沅离喜滋滋地抱着盛满天蜃云气的坛子，掰着指头算：大伯伯、姑姑、大爷爷、二伯伯一大张，沐宸一张，既凌一张，三秀一张，青姀……也给青姀画一小张馋馋她，到时候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她眯起眼，越想越开心，蹭了蹭颈边的赤乌：“小暮暮，龙大哥不愧是天界的灵兽，脾气真是好，没怪我们莽撞，还送了我们那么多天蜃云气。”

　　赤乌啾啾应和几声，突然羽冠立直，往远处瞅去。沅离下意识往角落一避，跟着就听见有人走了过来。

　　来的是两个仙侍，并未察觉角落里的沅离，抬着一个巨大的石雕，边走边随意聊着。

　　“姐姐，这么沉的东西，是要送到哪里去呀？”

　　“还不是长暝殿那位要过生辰了，这是帝君的赏赐。可烦死人了，这么沉，又住得那么偏，得搬好几趟呢。”

　　“帝君真是仁心贤德，明明是个罪仙之子，帝君却不计前嫌，把他当亲子一般抚育。”

　　“哼，可惜自己是个不争气的，文不堪武不就，成天只知道游手好闲，哪及既凌少君分毫。”

　　“姐姐，你小点声。”

　　“怕什么，就是被人听见又有谁会管？何况我说的哪里有错，九重天阙谁不知那位资质平庸？若不是帝君爱护庇佑，他哪配摆少君的谱！”

　　沅离越听越气，大步走到正道上堵住两人。没想到真有旁人，两人有点讪讪地低了头，往边上微微一让。

　　沅离却不让开道，扬起一脸假笑，说：“二位姐姐请继续，我正听得有趣呢。原来天界竟允许仙侍随意编排少君，果真是三界的开明榜样。”

　　高一些的仙侍闻言想要回话，被边上的轻轻撞了下，示意她看沅离腰佩的玉琚。

　　那仙侍勉强收起不忿之色，垂首行礼，道：“仙人，这是帝君让我等送去长暝殿的赏赐之物，还请仙人让下道，莫要耽误了帝君的恩旨。”

　　“当然当然，小仙岂敢耽误帝君的事。只是不知帝君除了让你们送东西，还有没有让你们送话？刚才那些言语，可是帝君让你们说的？”

　　哐当一声，石雕斜滚到地上，胆小的那位仙侍率先跪了下去，慌得声音里都带上了哭音：“仙人，我等知错了，我等不该传道听途说之言，更不该妄议少君，请仙人念我等头一次犯错，勿要报与帝君！”

　　另一位仙侍心里也发憷，跟着跪下，硬邦邦地求饶道：“是我口无遮拦，言语不妥，请仙人勿要怪罪我这位朋友。”

　　“二位姐姐这是做什么？弄得小仙我心里也好慌。”沅离嘴上谦道，却不去扶她们，“我的恩师皋余仙君说过，上治昌明，则下行自由。观二位姐姐之言行，可见天界被帝君治理得多么风清弊绝，时风宽和啊。”

　　皋余仙君虽为天师，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仙人都能当他的弟子。出言不逊的仙侍这才真正感到害怕，伏地稽首，道：“奴婢有罪！望仙君看在奴婢平素恪尽职守、尽心侍奉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次吧！”

　　“姐姐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你污蔑的又不是我，我饶不饶你有何干系？”

　　仙侍机警地改口：“奴婢不该因庶务迁怒少君，妄议少君的才学。少君蒙帝君亲自教导，性善才绝，岂容奴婢肆意评论。奴婢自知有罪，愿受仙君惩处，还望仙君手下留情。”

　　沅离见好就收，微笑着说：“我不过一介小仙，姐姐言重了。不是要送帝君的赏赐过去吗？快看看，磕坏了没有？”

　　两人互相搀扶起身，抬好石雕，匆匆行了一礼便跑。沅离望着她们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禁笑出声，摸摸肩上的赤乌说：“小暮暮你瞧，这就是背后说坏话的下场。”

　　赤乌啾了一声，忽然振翅飞走，扑腾到另一个被树荫掩住的角落，停在树下那人的肩上。

　　沅离循着看去，就见沐宸默默立在暗影中，幽长的目光一直一直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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