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官（新版）

　　第四十二章

　　裴元他们是搭泉州的贡船入京，天还未亮时起来，一大早赶到泉州港，等贡品装载完毕，人才能上船。站在船头，只见海天一色，帆船林立，旌旗飘扬，绵延数里，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因为是回家，众人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一脸期待。尖尖的船头划破海面，一路劈波斩浪，他们将从泉州港出发，走海运一路往北，抵达钱塘江，然后从钱塘江转河运，走京杭大运河，一路直抵通州，前后将历时一个多月。

　　宋离望着逐渐远去的泉州港，说：“大家离京时还是春天，杨柳依依，等回去早已入冬，雨雪霏霏，逝者如斯夫。”想到此处，不由得感慨万千，大半年奔波在外，不知家中一切是否安好。

　　裴元吹着猎猎作响的海风，颇有几分意兴阑珊，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船上生活枯燥无聊，吃的以晒干的海货居多，无非是干鱼、干虾、海菜之类，想吃新鲜蔬菜肉蛋还得停泊港口、上岸采买才有。贡船厨子乃是山东人，重油重盐重酱，炒出来的菜总是油乎乎、黑乎乎、咸乎乎一团，裴元没吃两顿就上火，只好喝粥吃面条度日。小唐见他胃口不佳，想起一事，从杂物箱里搬出一个陶罐。裴元问是什么。他说：“是言姑娘做的哆尼果酱，临走前交给我，说让公子带在路上吃，差点忘了。”

　　裴元还是第一次吃这果酱，味道浓郁，天香扑鼻，无论是拌粥还是夹在馒头里，甚合他的口味。想起言悠悠，吃着她送的果酱，心情颇为复杂，想起两人相识的情形历历在目，转眼却已天各一方，唯有一声叹息。

　　船行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在十月初七这天晚上到达通州。通州离京城仍有上百里，裴元等人休整一夜，次日晨光熹微时分便起身，整理行李，装载货物，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前赶到京城。入京后先不回安平侯府，而是直奔晋王府。

　　晋王楚朗此时正在用饭，他年方二十三岁，自幼聪明机变，饱读诗书，骑射亦佳，为人亲和，礼贤下士，深得皇帝喜爱，朝野上下颇有贤名，听闻裴元来了，扔下筷子，起身亲自到门口相迎。
　　裴元见到他，正欲下跪行礼，刚喊了声“殿下”。晋王双手托起他，笑道：“子恒，你我不是外人，何须如此多礼，还不快快进来。”

　　裴元坚持行礼，起身后方说：“礼不可废。大半年不见，殿下可好？”

　　晋王拍了下他的肩，“子恒此次居功甚伟，本王焉能不好？”说着笑起来。

　　两人携手进来。晋王说：“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来来来，一起吃。”邀他同坐。裴元不肯。晋王便说：“今晚不叙君臣之礼，只论亲戚情分，你我乃表兄弟，坐吧。”裴元听他如此说，这才坐在他下手。

　　席间晋王问起他的伤势，盛赞他勇武过人，办事灵活多变。裴元说：“些许小伤，早已痊愈，有劳殿下挂心。此行之所以能顺利，全赖李青云、宋离以及诸位兄弟相助，属下不敢居功。”

　　晋王说：“子恒不必过谦，泉州一事我已知晓，颇为惊险，若不是刘问道来得及时，东宫那边早已得逞。哼，没想到太子胃口如此之大，每年上贡的官缎竟敢私吞一半，其他如河道、盐道还不知怎么贪腐呢。这次江南织染局出事，父皇震怒，太子日子难过，只怕要推几个人出来顶缸。”

　　裴元虽是晋王心腹，不过涉及皇子相争这种话，他还是不宜多言，唯有低头吃饭。

　　晋王又说：“子恒此番辛苦了，我已替你安排好，你先去金吾卫历练一番，委屈你先当个经历，待熟悉金吾事宜，即可擢升。”

　　经历虽只是从七品武职，金吾卫却不一般，乃是一支独特的侍卫禁军，除了负责护驾皇帝左右、护卫宫禁之外，还掌管禁军兵士的选拔、训练、修习等事宜，直接隶属于皇帝，不受五军都督府调派，地位在其他军队之上。其军士多为武艺不凡之辈，更有许多名将子弟充任，可谓藏龙卧虎。裴元一来就是金吾卫经历，更重要的是能常伴君王左右，自是前途无量。

　　晋王得知他另外带回来十八万两银子和四千余匹绸缎，当即大手一挥，拿出五万两银子，又将四千匹绸缎全部分赏众人。

　　李青云得知裴元一行人回来，也赶来了，好友相见，自有一番激动。李青云后怕似的说：“幸亏我走得早，不然被太子的人抓个现行——我等身家性命不算什么，误了王爷的大事，那就罪不可恕了。”

　　裴元说：“此次南下，虽说惊险，总算不负殿下厚望，之所以能不辱使命，全赖诸位兄弟助力，有功就当赏，来人，把殿下赏赐抬上来！”

　　此次南行包括裴元、李青云等人在内，幕前幕后出力的共有上百人之多，按品级高低分配，裴元、李青云各得了五千两银子、四百匹绸缎，宋离得了两千两银子、两百匹绸缎，其余如小唐、小孙等人也得了数百两银子数十匹绸缎。

　　一时间自是人人兴奋，激动不已，欢声笑语不断，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分完封赏，又是洗尘宴。晋王亲来敬酒，说了一番勉力的话，“诸位此行辛苦了，现在归来，放开肚皮尽管吃喝，不醉不归，不必拘礼。”众人轰然应诺，大呼王爷厚恩，无以为报，必将誓死追随。

　　一坛坛的好酒送上来，裴元和李青云亦是喝得醉醺醺的。席间气氛欢快，李青云搂着裴元的肩笑嘻嘻说：“此次南行数你收获最大，财物也就罢了，最令人羡慕的是佳人难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裴元一把推开他，没好气说：“一边去，离我远点。”

　　李青云叫起来：“哎，你这什么态度，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小唐凑到他身边说了句话。

　　李青云瞪大眼睛看向裴元，随即摇头说：“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你也只配打光棍了。”

　　裴元用力踩了他一脚，“说的你好像不是光棍似的。”

　　李青云笑道：“我虽未成婚，可不是光棍哦。”他房里小妾通房可不少，不像裴元，孤家寡人一个。

　　裴元懒得理他。

　　李青云打量他说：“你说你，身高八尺，出身不凡，虽不是什么小白脸，长得也不差，怎么就落到如此凄惨境地，这么不招女人待见呢？”

　　裴元气得差点要揍他。

　　宋离忙笑着拉开他们，劝道：“喝酒，喝酒。”

　　裴元为此一晚上没理他。

　　李青云虽然嘴巴上不饶人，背后却为裴元叫屈，对小唐说：“这言悠悠也真是的，连子恒这样的都看不上？侯府嫡子，相貌堂堂，又不是那等纨绔子弟，自小修文习武，前途无量。难不成她想当尼姑？”

　　提到言悠悠，想到她的为人行事，小唐不知该怎么评价，只好说：“言姑娘不是普通人，无论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都不叫人觉得意外。”

　　李青云想起言悠悠在泉州干的那些出格的事，倒也释然，摇头笑道：“若是普通人，也降服不了子恒这怪胎，哈哈。”

　　说起言悠悠，为了生计，近些日子颇为忙碌。蒲家后街有一排低矮的屋子，住的多是门房，小厮，管事等下人，裴元一走，言悠悠便退了明湖客栈的房间，搬了进去。小小两间房，屋舍简陋，庭院狭窄，到处光秃秃的，连口水井都没有，用水还要到巷尾公用水井打水。不过是免费住的，言悠悠自然不好挑剔，有点后悔一时冲动买了怀表，不然就不用如此委屈，早就住上属于自己的宽宅大院了，在窄小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握拳说：“从明天起，我要努力赚钱，争取早日买房。”

　　石榴说：“老话说，柴多盐多，日子更多，赚钱要紧，更重要的是攒钱。姑娘以后手紧些，不当买的别买，当买的想想再买，银子嘛，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

　　言悠悠忙说“是是是”，“以后我再也不在外面胡吃海喝，乱买东西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到用时方恨少。

　　不知不觉，时已深秋，漫山红遍，层林渐染，刺桐树下，落叶纷飞，好一派南国秋景。不过泉州气候温暖，光照充足，几场秋雨下来，也只需穿件夹衣便可。

　　这日程明宴请即将归国的几位柔佛商人，言悠悠亦敬陪末座。席间众人谈起暹罗国政变一事，有个中国商人刚从那边回来，摇头说：“暹罗国的摄政王兵变，杀了他们国王，大王子起兵平乱，正闹的一塌糊涂，死伤无数。受战火波及，许多暹罗人不得不举家逃亡，更有不少人逃到咱们这儿，现港口就停泊着好几艘暹罗来的大船。柔佛和暹罗相距不远，几位归国可要小心啊，宁可绕道而行，莫要被殃及池鱼。”

　　柔佛商人忙点头称是。

　　一时饭毕，几个柔佛商人又要去喝花酒，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周，想要见识见识大周的美人。程明便带他们到南曲巷群芳院。柔佛那些商人不比大周文人士子，喝花酒还讲情趣风度，姑娘们一上来便动手动脚，满口荤话，端的是丑态百出。言悠悠看的尴尬不已，跟程明的管事说了一声，想先回去。

　　程管事说：“你早些走也使得，明儿一大早替我到港口送一送这几个柔佛人，看着他们上了船再回来。”

　　言悠悠只得答应下来，出来时刚好碰到钱妈妈。钱妈妈见到她有些惊讶，说：“言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和裴公子他们回京吗？”她一直以为言悠悠是裴元的人，随他离京南下，自当一起回去。

　　言悠悠不欲多解释，微微摇头，说：“没想到妈妈如此慷慨仗义，竟将银子退回来，还没有谢过你呢。”

　　钱妈妈一头雾水，讶道：“什么银子？”

　　言悠悠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忽然明白过来，那一百三十两银子是裴元自己的，根本就不是钱妈妈退回来的，一时心神震动，强笑道：“没什么，我忙昏了头，一时记错了，妈妈莫见怪。”

　　钱妈妈忙说没事，又说了几句闲话走了。

　　言悠悠大为感动，没想到一向耿直的裴元也会行此委婉之举，大概是怕她不接受吧，可谓用心良苦。若不是刚好遇见钱妈妈，她岂不是永远被蒙在鼓里？想想也是，钱妈妈一向见钱眼开，号称貔貅，怎么会把吃进去的银子再吐出来呢？

　　晚上躺在床上，满脑子仍是裴元，两人大半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全浮在眼前，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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